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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闪灯花堕(17)

天黑得晚,好容易捱到月亮上来,蛩鸣却又一阵紧似一阵,越发显得天长了。沈菀独自守在灵堂里,隔着一道殿门,外边的夏天就像跟里面无关似的,倒也并不觉得热。也许是因为心静,蛩声越吵就越显得四下寂静。

燕垒空梁画壁寒,诸天花雨散幽关,篆香清梵有无间。

蛱蝶乍从帘影度,樱桃半是鸟衔残。此时相对一忘言。

她倚坐着纳兰的棺冢,就好像伴着他的人。这首《浣溪沙》的副题是“大觉寺”,不知道那个大觉寺在哪里?但诗中的情形,分明写的就是此时,此地,此情,此境。纳兰公子真是她的知己,早已在词里把她的心思写尽了。不论她在想什么,都可以直接与他的词对话。念着他的词,心也就静了,满足了。

沈菀就这样轻轻地摩挲着,念诵着,直到确信众人都睡了,这才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,准备开棺。原先的棺材烧坏了榫,况且本是装相,本来也楔得不实,使劲一撬也就撬开了。她用力推开棺盖,露出里面的砖头瓦块,开始一块块地搬出来,再一块块地移进新造的棺材里,直搬到天蒙蒙亮才忙完。轮到盖棺时,却发了愁——凭她一个人的力气,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这么大的新棺盖抬起来的。

正在踌躇,忽然房门一响,无风自开。沈菀吓了一跳,忙回头时,却是那个叫苦竹的和尚走了进来,仍是双眼直睁睁地盯着她,阴森森地说:“棺盖沉重,沈姑娘搬不动,我来帮你吧。”

沈菀大吃一惊,忙挡在棺材前道:“这是我自己的事,不劳费心。”

苦竹道:“你自己也就是搬几块砖头还够力气,说到盖棺,没人帮忙,只怕不行。”

沈菀听了这一句,如雷击顶,知道自己刚才搬砖头的事尽被他看了去,那么谎言入寺、纵火烧棺的事自然也都瞒不住,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轰隆隆地冲去,一刹时却又呼拉拉重新跌落下来。为今之计,若想保守秘密,除非杀人灭口,然而自己又怎么是这个彪形大汉的对手?或是用钱收买,只恨积蓄已空,自己现在比和尚还穷。一时间脑子里早转过了数十个念头,却没一个用得上。又见苦竹眼神古怪,盯着自己只管上下打量,在外边风地里站了这样久,反倒满头是汗,身上的热气一蓬蓬地逼过来,发出强烈的体味,近乎于兽的气味。

沈菀在风月场里长大,什么不知?只为这些日子里一直住在寺里,又伴着纳兰公子的棺柩,心无旁鹜,才一时不及其他。如今见了那和尚几欲喷出火来的眼神,再想起那日在井台边的事,忽然明白过来,想来这和尚偷窥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,顿时只觉浑身冰冷,颤声道:“你想怎么样?”

苦竹仍是死死盯着沈菀,呆呆地笑道:“你来了有多么久,我便想了有多么久,一直想着可以为姑娘做点什么,直到今天才有这个机会,沈姑娘,你就让我帮你吧。”

他每说一句,沈菀便往后退一步,一直退到背后抵着棺材,再也退无可退,只得站住了。

退无可退,便只得迎上去,索性过了眼前这关再说。沈菀忽然嫣然一笑,柔声道:“有你帮忙,就最好不过。这棺材盖死沉,我一个人也确是搬不动。”

苦竹见她方才那样冷若秋霜,这会儿忽地一笑,便如春花初绽一般,心头大喜,福至心灵,竟忽然挤出一句风月话来:“沈姑娘,一个人做不了的事还多着呢。”说到最后一个字时,已经直走到沈菀跟前来,口气吹着她耳根发梢,痒痒地像有一条蛇在爬。

沈菀一颗心仿佛随着当日那柄象牙梳子一起跌到了井底,漆黑,冰冷,阴森森没有一丝活气。她将手转到身后,轻轻抚一抚纳兰的棺材,将心一横,昂然说:“急什么了,先做了正事,出去再说。”

第六章 明珠花园

腊月里,沈菀的肚子一天天显山露水,在寺里是再也住不下去了。她倒也不等方丈催,这日一早径自收拾包裹辞了出来,雇了辆车,直奔明珠府来,只说求见相爷、夫人,有极重要的事禀报。

恰好这日明珠不用上朝,偷得浮生半日闲,正在花园中带着孙子孙女福哥儿踏雪赏梅,听管家说府外有位年轻女子求见,倒觉好奇,先问了句“太太知道么?”待听说觉罗夫人刚吃了药睡下,没敢惊动,遂略想一想,难得地说一声“请入偏厅来见”,将孙子交给奶妈,自己踏琼践玉,穿过花园往偏厅里来。

原来明珠相府分为东、中、西三路,中路大门进来,依次有府门、仪门、正殿及东、西配殿,俱是黄琉璃瓦绿剪边,歇山顶调大脊,一路匾额俱御赐钦赏,专用以供奉皇上赏赐,并节庆时招呼达官贵戚使用,平时只着人打扫,却不常启用;东路主要是祠堂、佛堂、以及四进下人房,着令马夫、护院等在此居住,墙外是马厩;西路才是府中诸人日常起坐之地,正厅面阔五间,硬山顶前出廊,两旁各有耳房三间,配房五间,为明珠与觉罗夫人居住之上房;后宅正门悬额“钟灵所”,亦为康熙御笔亲题,正房面阔七间,前后出廊,后檐带抱厦五间,便是纳兰容若的院落,如今住着官夫人与颜氏等人;最后一进并不住人,是座二层楼,为女眷登高远眺之处,有时后园里放戏,女眷不愿意来回走的,也可在此遥看。

如今明珠口中所谓偏厅,题额“退思厅”,位于西路垂花门里,距正房处不远,乃是三间灰筒瓦绿剪边歇山重檐的二层楼,与后院里仙楼遥遥相对,前后门对开,当中一扇“竹林七贤”的人物雕镂黄花梨木落地屏风隔断。明珠从后门进来,先向屏风眼里张了一张,只见一个女子披着件兜头盖脸的黑色鹤羽大氅,裹得严严实实地站在当地。遂咳嗽一声,缓步进来。

沈菀一惊回头,见了明相,忙推去头上风兜,跪倒下来,哭道:“小女子叩见明相,请相爷收留。”

明珠见她一身缟素,满脸泪痕,哭得梨花带雨一般,心下十分惊异,忙问道:“你且起来说话,慢慢告诉我,你是什么人?这是给谁戴孝?又做什么要求我收留?”

沈菀成竹在胸,当下含羞哭诉道:“小女子沈菀,原是清音阁的歌舞伶人,因仰慕纳兰公子的嘉仪,得垂宠眷,以致怀珠。只因无名无份,不敢擅造潭府,只得寄宿在双林禅院过活,一来为公子守灵全节,二则为保护腹中孩儿,奈何如今身子笨重,在寺院久住不便,只得抱辱前来,求相爷开恩收留,只要容我生下公子的孩儿,便叫我做牛做马也愿意。”

明珠闻言大惊道:“我儿向来不是眠花宿柳之辈,你却不可信口雌黄。”

沈菀道:“小女子固然知道公子清正自持,便小女子虽在青楼,亦并非朝云暮雨之辈,实与公子为有折柳之缘,遂订梦梅之契。时为去年五月二十三日,公子召小女子赴渌水亭献舞,一夕欢会,缘订三生,老爷若是不信,只管问顾大人、朱大人便知。”

明珠听她提到顾贞观、朱彝尊等人,知道这些风流才子专喜留连风月之地,又最爱与人做媒,倒有三分相信起来;又见这女子相貌娇美,言谈不俗,的确是个可人儿,若是儿子看中了她,也在情理之中,便又有五分相信;当下细细地问了她年纪籍贯,何时来京,在清音阁挂牌多久,家中还有何人,此前可曾来过相府,何时去的双林禅院等事,见她对答如流,若合符契,便又有了七八分信任。遂命下人先带她到偏厦休息,又请了太医来与她把脉,自己却往上房里来面谋于觉罗夫人。知道夫人正歇午觉,便不进来,只命丫环去请。

原来觉罗氏素有失眠症,十分看重午间这半个时辰的小憩。家下人等闲不肯打扰,知道她一醒来就要发脾气的,也不骂人,也不说话,只是喜欢摔东西,不论贵贱,什么就手扔什么,脾气出奇地坏。今天摸到手的是睡前搂在怀里的絮了晾干茉莉花茶叶的软枕,虽然打不疼人,也把丫头黄莲吓了一跳,委委屈屈地禀报:“老爷请太太说话。”黄芩便赶紧去隔壁请奶妈子水娘来服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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