觉罗氏蹙了眉,嘟嘟哝哝地道:“什么大不了的事,用得着这样猴急?”一边坐起来要镜子来照,略理了理鬓角,见并未散乱,又命丫环打水来洗脸。
明珠坐在外间,见黄莲出来打水,便知他夫人醒了,遂自己撩帘子进来,陪笑道:“原不想惊动你,只是外面来了个女子,说是跟咱们冬郎有了孩子,请我收留。”将事情从头细细说了一遍。
觉罗氏听了,也觉诧异,却只对着镜子左照右照,半晌不说话。那水娘是服侍惯了的,便看着夫人脸色,笑道:“论理没我说话的份儿。只是我奶了少爷这么大,最熟他的脾气性情,从来没听说结识过什么青楼女子,别是她同什么人怀下孩子,无力抚养,明仗着死无对证,诬陷给少爷的吧?”
明珠也知道这水娘好比夫人的传声筒,只要他夫人不出声,那水娘说话,也就等于她的意思。笑道:“所以我不好做主,要大家商量着拿个主意。况且这是女人家的事,不如我叫她来,夫人当面问准了再议。”
觉罗氏正要说话,婆子走来说太医已经诊过了脉,问老爷有何话说。
明珠忙起身出去,一盏茶时候仍旧回来,告诉他夫人说:“太医说脉息平稳,总有半年左右。依她说是五月里渌水亭诗宴后坐的胎,算起来如今该有七个月了,太医也说不准,说是开始三个月还容易诊得出来,过了五个月,孩子大了,差一两个月很难诊得清楚。如今依你看是怎样?或是叫她走,或是留她住下,也要给句准话才好。”
觉罗氏一生为人最怕做主的,听了这话不禁迟疑起来,便又看着水娘。然而这样大事,水娘也不敢说话。觉罗氏又想一回,叹了口气道:“或者就先让她住下也没什么。即便扯谎,想骗咱们收留她,也不过略费些衣食银两罢了,好歹再过两三个月,孩子生下来,一切自有分晓。”
明珠听了太医的话,心中这时候已有八九分相信,想到儿子年轻早逝,果然一夜风流留下这么个遗腹子,也是天可怜见的一段孽缘,冥冥中未必不有什么运数使然,又听他夫人这样说,便道:“我也是这个意思,料她一个女人家,又重着身子,就有什么谋图,也翻不过天来。”又问要不要叫进来给夫人磕头。
觉罗氏立时回绝道:“不要。我若受了她的头,倒像承认了她一样。只当她是个客,随便安排在哪里先住下,横竖等孩子生出来再说吧。”
明珠无可不可,遂抽身出来,吩咐管家将花园里渌水亭畔一溜三间穿山耳房,名作“通志堂”的收拾出来给沈菀暂住,同家人只说是顾贞观做媒,为公子纳的外室,又拨了两个丫环并一个婆子服侍,令阖家上下都只称她“沈姑娘”,对外则说是远房亲戚,因逢战乱,父母丈夫死绝了,故而前来投靠。一边又派人请了顾贞观来,缓缓说明缘故,并重托他为沈菀赎身事。
究竟顾贞观对这件事也做不得准。然而那日渌水亭之会,沈菀确是比他们更晚离开,或者同纳兰公子惺惺相惜,暗渡陈仓也未可知,况且沈菀如今弄成这样,除了相府也再无容身之处,难道由她漂零在外不成?也只得含糊应了,又往清音阁去开交。
老鸨为了沈菀逃走的事几不曾急疯了,暗地里撒下网来到处打听,却再想不到她竟然躲进庙里去。忽然顾贞观上门来说要帮她赎身,便疑作是他的手脚,抓着顾贞观大闹起来,只说要人,不肯要钱。顾贞观被逼无奈,只得说沈菀已经破瓜,且身怀六甲,回到清音阁也是无用的了。况且,这是相府里要的人,谁敢不与?
老鸨听见,愈发大哭。连倚红也都疑惑起来,悄悄拉了顾贞观到一边问是不是他经的手,急得顾贞观赌咒发誓,说:“你明知道那个沈姑娘对容若老弟有多痴情,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,怎么会在老弟尸骨未寒之时,就染指他的女人呢?”
他这样说着的时候,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随口将沈菀说成是容若的女人。来之前他对沈菀腹中的孩儿未必没有怀疑,然而经过老鸨和倚红这一闹,反倒坚定起来,当真以为沈菀与容若有了私情,连孩子都养出来,倒觉得这身后遗珠事关重大,非要替亡友办得妥当不可。
世上的事情通常都是这样,不论起初大家怎么样疑惑也好,然而一旦以假作真地接受了下来,就会觉得这件事越来越真,简直千真万确,从前的怀疑反都是可笑的了。
觉罗夫人也是这样。她是头一个怀疑沈菀的,私心里觉得儿子不可能喜欢一个青楼女子,可是既安顿她住下来,家里平白多了一件差事归她管,倒觉得振作起来。儿子虽然死了,却留下一个遗腹子给她做孙子,这无啻于容若转世,尤其是这姑娘早不来晚不来,刚好赶在儿子的生祭刚刚过完就上门来,可不是天意么?
因此先只说打发两个粗使丫头给沈菀使唤,及安排定了,到底不放心,又拨了一个自己的二等丫头黄豆子送去园中与沈菀做伴,临晚,又命奶妈水大娘往通志堂走一趟,看看沈菀在做什么。
水娘问:“那我去了,又没差事,又没句话儿,可怎么说呢?”
觉罗氏不耐烦:“就说恐丫头照应不到,故来看看这边缺什么使的用的,况且冬郎原是你带大的,最有经验,通志堂又是冬郎读书的所在,哪一物放在哪一处,你都是熟悉的,就当提点她几句才是;再不然,就说来给新姨娘请安——可说的多着呢,你在府里这些年,怎么连句话儿都不会说了呢?”
她这样责备嗔怪的时候,可也没有注意到,自己已经顺口将沈菀唤作了“新姨娘”。
“通志堂”最初叫作“花间草堂”,后来纳兰容若修书时改名,并随着《通志堂经解》一同流传于世。
纳兰性德于康熙十年进学,十一年八月应顺天乡试,中举人。老师徐乾元恰为这年乡试副考官,对于弟子如此出类拔萃,自是得意非凡,一早对同侪许下大话:明年春天,来我家里吃樱桃吧。
这是自唐朝时流传下来的规矩:每逢新科进士发榜,因为正值樱桃成熟,所以庆功宴上必然有一大盘饱满鲜艳的樱桃应景助兴,因此“及第宴”又称为“樱桃宴”。徐乾元说这话,自是指以纳兰的才华,金榜题名如同探囊取物,这一席樱桃宴是摆定了。
然而次年三月,纳兰性德却以“寒疾”为由,根本没有参加殿试,唾手功名竟然擦肩而过。徐乾元嗒然若失,虽说三年后还可以再考,但迟来的快乐,毕竟没有那么快乐。但是为了安慰弟子,他还是特意遣人用水晶缸盛着,送去了满满一缸红樱桃。
家人回来说,明珠大人见了樱桃十分高兴,立刻命侍女擘桃去核,并浇以乳酪,然后分盛在水晶碗中,分赠各房夫人公子,还厚赏了徐府家人。徐乾元点头叹道:“‘香浮乳酪玻璃碗,年年醉里尝新惯。’明珠大人果然风雅。”又问纳兰公子可好。家人摇头说,因为公子抱病隔离,所以未能得见,但令人送出一张纸来,说着从袖中取出呈上。
徐乾元接过来,只见薛涛笺上写着簪花格《临江仙·谢饷樱桃》:
“绿叶成阴春尽也,守宫偏护星星。留将颜色慰多情。
分明千点泪,贮作玉壶冰。
独卧文园方病渴,强拈红豆酬卿。感卿珍重报流莺。
惜花须自爱,休只为花疼。”
徐乾元初读之下,只觉怆恻清越,然而再三读之,却觉惊诧莫名,越玩味就越觉得深不可言。这词是送给他的,感谢他的“饷樱之情”,然而词中典故历历,又分明与他无关。
“绿叶成阴春尽也”,显然套的是杜牧“绿叶成阴子满枝”的句子,说的是心中佳人经年不见,已经嫁人生子;而“玉壶冰”的故事就更离谱,是说绝世佳人薛灵芸因被迫嫁与魏文帝曹丕为妃,一路哭泣,眼泪滴在玉唾壶里,竟至红泪冷凝,点滴成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