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一看见他,便觉得别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,他一个人把天地园林都塞得满满的。然而他却只是向她问候了这一句,眼神便轻松地飘过她的头顶,向众人笑道:“家父刚才遣人来跟我说几句话,失礼各位了。”
众人都笑道:“你我至交,何必言此?老相辅身子可好?”寒暄数句,各自入座,难免重新介绍一番。
在座的除了主人与清音阁的姑娘外,另如顾贞观、朱彝尊、吴天章、姜宸英等也都是常见的,真正的客人只有一位,叫作梁佩兰,是位年近花甲的文士,来自广东番禺,四年前离京,刚刚回来,这次渌水亭之会,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他接风。
沈宛定下神来,一一拜见了,笑道:“梁先生虽是初见,却是久仰,‘岭南三大家’之名,小女子早有耳闻,今日幸会,足慰平生。”
梁佩兰听见自己的名声竟可达青楼之地,自是得意,不禁笑道:“在下也早闻沈姑娘芳名,说是色艺双佳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虽然已经入伏,然而亭子临水而建,四面通风,颇是清凉。沈宛宽了外面大衣裳,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极宽大的香云纱舞衣,露出里面桃红抹胸,葱绿长裙,腰间系着彩绣宫绦,更衬得冰肌玉骨,云遮雾罩。三言两语中,已经将几位生熟客人俱周旋一遭,眼见各人对自己都羡慕有加,惟独纳兰公子却只淡淡的,脸上虽笑着,眼里却满是哀伤沉郁,毫无惊艳赞叹之色,不禁心下又是关切,又是失望,又是赌气,将一柄徐惠雪香扇慢慢摇着,暗思怎么想个法子引起他注意才好,不然几年来朝思暮想,几日里权情策划,并今天一大早起来盛妆打扮,精心准备,岂不都要付注流水了么?
渌水亭外两株朝开夜合开满了一树粉红的花,状如马缨,云蒸霞蔚,随着清风一阵阵地香气馥郁,几瓣落花飘飘摇摇地落在水面上,引得游鱼不住接喋。荷叶重重叠叠地铺了半个池塘,略有几支荷箭蹿出,早引得蜻蜓嬉戏,蝴蝶穿梭,起起落落地渡岸而去。众歌妓站在栏杆边,指点着水中鸳鸯,打赌哪只是雌,哪只是雄,又拉顾贞观来做裁判。
沈宛坐在长凳上,将手肘支着栏杆,也扭着身子向水上张望着,心思明明暗暗,起起伏伏,早转了几十个念头。忽听顾贞观笑道:“沈姑娘喝了茶,润过喉,可以唱了么?”沈宛正中下怀,放下汝窑斗彩盖碗小茶盅,先缓缓施了一礼,说声“见笑”,这才调弦拨柱,轻按檀板,款款唱了一曲纳兰容若的《浪淘沙》:
“闷自剔残灯,暗雨空庭。
潇潇已是不堪听。
那更西风偏著意,做尽秋声。”
琴声清扬,歌声婉约,一曲弹罢,举座称赞。惟有顾贞观讶道:“错了,明明是‘那更西风不解意,又做秋声’,你怎么唱成‘那更西风偏著意,做尽秋声’了?”
沈宛含笑不语,却低着头拨弄丝弦。纳兰沉吟再三,豁然而起,向着沈宛拜了一拜,笑道:“姑娘真是在下的一字师,好一个‘偏著意’,好一个‘做尽秋声’,更比容若原词剀切痛快,真真错得有理!”
顾贞观大笑道:“不但是‘错得有理’,还是‘见得有缘’呢!”一句话,说得沈宛和纳兰都不好意思起来。沈宛低着头,又弹了一段《长相思》过门,接着唱道:
“山一程,水一程。
身向榆关那畔行,夜深千帐灯。”
只这几句,便又戛然而止。另换了一首《菩萨蛮》:
“问君何事轻离别,一年能几团圆月?
杨柳乍如丝,故园春尽时。”
唱到这里,便又停了,另转《金缕曲》之调。朱彝尊不禁停杯问道:“怪哉,你怎么每首词都只唱半首,却是什么意思?”
沈宛停了弦,答道:“人人称道纳兰词独步天下,小女子固然也首推为当世第一,但并非完璧无瑕。”
满座听了这话,俱是一惊,梁佩兰与姜宸英不惯风月,更是面面相觑,顾贞观也觉不妥,忙拿话遮掩,笑道:“小小女娃儿,哪里知道词的好坏?”
纳兰公子却上了心,含笑问道:“依姑娘说来,容若之词有哪些弊病呢?”
沈宛如此做作,正为要他一问,闻言放下琴来,先起身敛衽施了一礼,方才缓缓答道:“纳兰词往往只有半阙,开篇雄浑而后力不继。故而我唱词时也只唱半首,以免狗尾续貂。”
这话说得严重,连纳兰容若也不禁变色,却仍笑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沈宛方才出神时早打好了一篇稿子,正是成竹在胸,侃侃而谈:“以《长相思》为例,开篇‘山一程,水一程’破空而来,‘夜深千帐灯’何等壮观,然而后半阙‘风一更,雪一更’便显匠气,‘故园无此声’更是萧飒气弱,牵强无力;《菩萨蛮》亦如此病,都是开篇洒脱,浑然天成,而收尾力怯,气若游丝。故而我向来只唱半阙即止。时人多以纳兰词比李后主,我却以为:若论缠绵悱恻,自然相类,若论境界深远,则远不如后主之沉郁慷慨,只为李煜伤的是家国之恨,纳兰公子心中所系,却不过儿女情长罢了;又有人拿纳兰词比柳永,谓之‘有井水处皆歌咏’,我却以为纳兰词贵雅过之而蕴藉不及,只为柳三变浪迹民间,词中情真意切,而纳兰公子则寄身名利场,难洗铅华;又有人以纳兰与小晏相提并论,谓之皆写情圣手,我却以为小晏如歌,而纳兰似泣,古人云:哀而不伤,纳兰词却未免失于伤痛……”
话未说完,顾贞观再也忍不住,喝道:“满口胡言,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,懂得什么是‘哀而不伤’,又什么是‘蕴藉含蓄’?不过学了三两句成语,便在这里班门弄斧,信口雌黄。”
纳兰容若忙拦道:“沈姑娘说得极是。顾兄大可不必为小弟掩耳盗铃。这样子欲盖弥彰,倒更让我无颜自处了。”又向沈宛凝视道:“可惜聚散匆匆,若是早一点认识姑娘,有机会从容请教,或者容若不至误入歧途。”
沈宛听这话说得沉重,语意十分不祥,倒愣住了,一时不能回答。顾贞观接茬道:“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,你愿意请教也好,指教也好,倒不必急在今日。我早就说要介绍沈姑娘给你,你却总是推三阻四,又成日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,难得今儿总算见着了,倒又相见恨晚起来。看你从此还怪我老顾多事不了?”说着哈哈大笑。
众人也都笑了一回,撤下菜肴,换了金谷酒,朱彝尊道: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今儿有花有酒,不可无词,大家当吟咏一番,各见所长,以记今日之会。”
纳兰容若笑道:“小弟请各位兄长前来,正有此意。然而沈姑娘方才说容若之词往往只有半阙,无异当头棒喝,今日倒要藏拙,不填词,却来吟诗如何?”
顾贞观向沈宛笑道:“都是你害的,吓得容若老弟都不敢填词了。”
沈宛一心想着语不惊人死不休,原只为吸引纳兰注意,却不料只顾逞能,竟伤了公子的心,反不过意,忙起身施礼道:“公子这样说话,小女子怎么承受得起呢?”
容若含笑道:“承受不起,就劳姑娘莲驾,好好跳一支舞吧。”遂指着渌水亭畔两树夜合花道,“我们今日把酒赏花,就以这‘朝开夜合’为题,各自吟咏,以志今朝之会。时限以沈姑娘的一支舞为度,舞罢诗成,逾时者落第,何如?”
朱彝尊、顾贞观都道:“这命题极雅致,又有趣,赏名花,娱歌舞,会诗朋,品美酒,人生至此,夫复何求?”
沈菀站起来,几乎要发抖。她等了七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——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,穿上最美的衣裳,为平生最看重的人献舞。她眼里含着泪,款款走到亭子当中来,静静立了片刻,仿佛倾听云端里天帝的号音,而后深深注视了纳兰公子一眼,蓦地袖子一扬,随着袖中花瓣的挥洒,自身也像一朵花般风回雪舞地旋转起来,起初似乎柔软无力,缥缈得如薄云清风一般,接着转得越来越急,越来越急,就像落花不耐狂风疾,在劲风中打着转儿,不能自已,风已经住了,花还依然飘舞,但是已经慢慢地慢慢地飞落下来,落在水面上,顺着水一路地漂流,时而略作回旋,时而顺流直下,一招一式都不肯马虎,每一道眼风,每一个手势,每一下扬袖回身,无不美到了极处,也柔到了极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