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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闪灯花堕(4)

他微笑地看着她,眼中分明是惊艳。她做到了,真的做到了,让他为她赞叹,激赏,怜惜——他读懂了她的舞,也读懂了她的心。她七年里的努力练舞,辛苦等待,终于都落在了实处。

第二章 夜合花

明府花园的夜合花,轰轰烈烈地开了一个夏天,每一朵娇花都似一簇马缨在风中招摇着,仿佛呼唤他的主人上马扬鞭,驰骋塞外。然而五月三十日的一夜风雨,却使它突然地凋谢了,细碎的花瓣在静夜里扑簌簌飞落,像一幅工笔秋风落花图,婉约而凄艳。

然而,即使是凋萎了的凄艳也好吧,仍是相府里最后的一点红色——此时的明珠相府,树树披幡,层层悬帐,灯笼上糊着白绢,灵堂里挂满了写着“天妒英才”、“英年早逝”字样的挽联,园里穿行的到处是披麻戴孝的仆婢,梵音不断,一片哀声。

纳兰容若死了。英俊儒雅、经纶满腹、弓马娴熟、前程似锦的一等侍卫纳兰公子,在渌水亭诗会的第二天突然宣告患了急症,只捱了七天便不治而逝。这一天,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,消息传出,举国震惊,因这年轻的公子实在是死得太突然,太可惜了。上自朝廷,下至郊野,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为之一掬痛惜之泪,当今圣上遣使赴祭,文人墨客竞相题咏,连京城内诸风月之地也都停业三天,以示哀悼。

清音阁的姑娘们难得多出三天假来,都忙不迭地跑出去玩耍,或是寻亲访友,或是结伴逛街。倚红百无聊赖,想着从前同公子的一点情份,兜着袖子哭了一回,饿了,窗外传来梆子声,使那饿越发显得情切,那声音就像是有重量有香气的,一下下都打在胃口上,遂拿出两个钱打发小丫头出去买馄饨来宵夜,自己蹊着鞋踢沓踢沓地来到隔壁沈宛房中看她好点了没有。

那天渌水亭献舞回来,沈宛是多么神采飞扬啊,一进门就大声宣布:“我从今天起改名字了,叫沈菀。”

老鸨不明白:“你本来就叫沈宛嘛。改什么了?”

沈菀笑着:“音是一样,字可不一样了,这个新的‘菀’字多着一个草头,是青菀的意思,又叫作紫菀,是一种药。”

“一种药?”

沈菀背着手,徘徊中庭,仿佛推敲,忽然一转身,立定了,模仿男人的腔调说道:“青菀者,亦名紫菀、紫茜、还魂草、夜牵牛,开青紫色小花,其根温苦,无毒,有药性。用紫菀花五钱加水煎至七成,温服,可治肺伤咳嗽,于病人最相宜的。”

倚红一看就知道她扮的是纳兰公子,那微俯着头含笑低语的样子,又英朗又温存,还真有几分神似,不禁笑道:“原来是纳兰公子给取的,这么快就‘问名’了,几时‘纳吉’呀?”说得满楼的人都笑起来。

那天的沈菀,穿着一件紫色的满绣衣裳,的确像一朵娇俏的青菀花。既然她坚持改名,而两个字又是同音,改与不改并没什么两样,老鸨便顺水人情地依了她,把牌子上的名字加了个草字头改成“沈菀”。

改了名字的沈菀就像改了个人一样,成天笑嘻嘻的,无故而歌,无故而舞,再不肯好好走一步路。女人一旦爱了,就是这样充盈,仿佛心里有一只蝴蝶在跳舞,在拼命地扑展着翅膀,一刻也安静不下来。非要等到再次见到心爱的人,看到他一颦一笑,才能心定。

可是,她却再也等不到、见不到了,只不过七天而已,天地就变了颜色。纳兰公子病逝的噩讯传来,沈菀登时就疯了,大哭着冲出去要往相府拜祭,相府的下人自然把着门不给进去,她便独个儿在府外头跪着哭了半日,还是清音阁的龟奴们给强拉回来的。第二日一早却又跑出去,接连走了六七家药铺医馆,挨个问人什么是“寒疾”,何以竟会一发不治,最后晕倒在一家医馆前,被人救醒了给送回来,却也像是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般,一夜憔悴。

午间老鸨上来坐着说了一箩筐的话,又几次三番打发丫头送点心茶水,沈菀只是不语不食,气得老鸨不住叹气摇头,指着骂了句“不要以为公子给你改了个名,你就成了相爷家的人了,要寻死觅活,你还不够资格”,扔下走了。楼里姐妹都只当笑话看,谁肯理会,倒是倚红看在她从前服侍过自己的情份上,只觉放心不下。此时来到沈菀房中,看她脸上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还是漆黑闪亮,两颊上竟是青白得近乎透明,不禁往胳膊上捏了一把,大惊小怪地叫道:“哎哟,怎么瘦得越发厉害了,妈妈让明天就重新开门接客的,你这样子可怎么见人哪。”

沈菀倚着被卧,无精打采地说:“倚红姐姐来啦?我不想再跳舞了。”

倚红诧异道:“什么?你不想跳舞?你说了算呀?你是清音阁的清倌人,你不跳舞,难不成想接客?”

沈菀两只大眼睛望着床角帐顶的鎏金蟹爪菊花钩,空空洞洞地说:“从前我那么辛苦地练习歌舞,就是想着有一天要表演给纳兰公子看,现在他死了,我还跳舞做什么呢?”

倚红道:“可是不跳舞,又能做什么呢?”

沈菀忽然欠起身来,大眼睛炯炯地望着倚红说:“倚红姐姐,你说公子是怎么死的?”

倚红左右看看,紧赶两步踢掉了鞋子上床来,也拿过一个梭子枕靠在身后,凑近来悄悄地问道:“不是说得了寒疾,七天不汗,病死的吗?”

沈菀紧紧咬着下嘴唇,仿佛咬着一个极大的秘密,咬得嘴唇沁出血来,到底忍不住,放声哭出来道:“什么病会死人那么快?相府里金银成山,什么样的好太医请不到?怎么就治不好一个‘寒疾’呢?我那天去渌水亭宴演,纳兰公子还好好儿的,怎么说病就病,说死就死了?前一天还大宴宾朋,第二天就闭门谢客,这不是太奇怪了吗?况且他自己就是深谙医术的,那天说起我的名字,还跟我讲青菀和夜合的药性,怎么倒能医者不自医了呢?”越说越痛,眼泪直流下来,漫过唇角,混着血迹,看上去几乎是凄厉的。

倚红一边替她揩脸,一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道:“你别说,连顾先生心里也直犯嘀咕呢,悄悄跟我说纳兰公子这病来得蹊跷,那天在渌水亭所言所行,做的诗,还有写的序,句句都透着不祥之意。”

这话正撞在沈菀心口上,由不得点点头,哽咽着吟起渌水亭诗序中的一段:“仆本恨人,偶听玉泉呜咽,非无旧日之声;时看妆阁凄凉,不似当年之色。浮生若梦,胜地无常。”

倚红似懂非懂,点头道:“顾先生也是这么说,我虽然解不开这些,却也明白‘浮生若梦,胜地无常’八个字不是什么好话。‘无常’,可不就是人家说的索命鬼吗?多不吉利。纳兰公子就好像明知道自己第二天要得场重病,死期将至,特特地把好朋友邀来团聚一回,告个别,再赶着去死一样。”

沈菀哭道:“那天他见了我,说要是早一点认识,还有机会从容交往,我还只当他意思说相见恨晚。现在想来,句句都是文章。他分明知道自己时不久长,再没有机会同我交往了。我走了那么多家药馆,问了那么多大夫,问他们什么是‘寒疾’,有什么症状,可是没人能说得清楚。痢疾,打摆子,咳嗽,高烧,都叫‘寒疾’,哪有这么笼统定病的呢?我就不信那些太医国手会弄不清楚病症,只是不明不白给个‘寒疾’,根本就是哄鬼的幌子,遮天下人的耳目罢了。”

倚红听她说得大胆,吓得忙摆手令她小声,岔开话题道:“哎,那天纳兰公子不是约了那些先生做诗去的吗,说是什么咏夜合花,你一定记得他写的诗,背一遍给我听听。”

沈菀跪起身来,打床头取过一只桃木雕镂的玲珑匣子来,慢慢打开,只见里面衬着桃红软锦,摆着几朵已经枯干了的黯红小花,仿佛是夏夜里最后一点萤火,又像是一朵垂死的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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