棺椁摇梦铃(20)
三枚浅浅啜了一口清茶,“那串铜铃,便是我序家的寻尸铃。”
铃响,便代表有某个亡灵,入了山门门人的梦境,在摇铃请托。
“三个月前,‘彩凤’下的铜铃,疯响个不停。”
放下茶杯,三枚一手托腮,目不转睛盯着陆衎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给自己续完茶,接着才道:“我的梦铃,时隔两年,被敲响了。”
铃铛叮铃,像是一个信号,将三枚的意识从深眠中一点一点唤醒。
沉重的眼皮没法睁开,她的世界依旧一片浑浊黑暗,直觉却告诉三枚,幻梦的地点,发生在深海。
深海巨浪汹涌,来势迅猛,直将她往更深的海底冲撞。
于恐水之人而言,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。
三枚全身的感官剎那被无限放大。
冰冷的海水,黏腻的触觉,水呛进鼻腔、喉咙里的刺疼,耳朵里深沉的轰鸣声,以及五脏六腑被推挤碾碎的剧痛,和仿佛陷入黑暗深渊的无力感,一股脑向她压迫而来。
三枚的意识十分清醒,非常深刻地感受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,内心却异常平静。
因为她知道,这一切,不过是一场梦而已。
一场来自异世之界,心有执怨的冤魂,冲破阴阳壁垒,向她摇铃请托的幻梦。
说是幻梦,但三枚身上感知到的所有痛楚,都是真实存在的。
而且若是她一直没有作出反应的话,梦铃最后便无法被摇响,请不成愿的鬼魂,很可能因此弥留人间,为祸一方。
缘是这些前来请托的,一般都是些心有执怨的冤魂,更何况此番发出请愿的,是来自无底归墟的怨灵。
三枚是个随性宽和的人,不管是被迫通灵,还是寻尸化怨的时候,从来不曾抱怨过一句,但——
“飘啊,我恐水的呀......”紧闭双眼的三枚在心里无奈一叹,她的眼球一直在充血,胀痛得很。
“你都已经死了,要诉说冤屈什么的,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,好歹先把我冲上岸,让我睁睁眼再说吧?”
回应三枚的是杂乱刺耳的尖叫,思忖片刻,她将指腹抵住腕上的铢钱,紧闭的双眸猛然睁开,一下子就对上了一张诡异的鬼脸。
寻尸化怨多年,见识过异世各种冤魂野鬼的三枚,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在断臂掌心长出鬼脸的亡灵。
眼前的鬼脸狰狞恐怖,双目猩红,嘴巴一张一合,像是在竭力朝三枚嘶吼着什么,一遍又一遍。
可三枚却什么都听不见,只能紧盯着它的口型解读。
“大人,求您......”
然而人眼受到水流刺激,她的的眼睛又本能地闭了起来。
梦铃,就在这一睁一闭的瞬间,响了起来。
“铃铃啷啷,叮叮当当......”
不管是海浪汹涌喧嚣,还是怪异的尖叫响动,随着铃响,骤然如潮退般快速消散。
顷刻间,三枚的耳边就剩金属激烈地互相撞击的声音。
“呵!原是归墟来的,”她不禁轻笑一声,“怨气就是重啊......”
“罢了,我便听听,到底是什么缘由,令你如此执怨不休。”
轻轻晃了晃缠在腕上的五铢钱,三枚给异世那端的亡灵,作出了明确的回应。
几乎就在瞬间,金属的撞击声变得尤其猛烈,像是情绪忽然激动起来,疯了一般开始嘶鸣。
三枚唇线微扬,开始沉心静气,慢慢将自己的思维发散出去。
然而山门一脉的寻尸人,从未在幻梦里接受过深海里的怨灵,所以她此刻的处境,着实不太乐观。
深海压迫之下,三枚的呼吸逐渐衰竭,口鼻里瞬间充斥着血腥气,一时有些头昏脑涨了起来。
——“山门家主双腿已废多年,膝下无子后继无人,今朝寻尸五门祭典大会,竟是没落至携一幼女出席,难不成是不想交出铢钱之印,妄想传继给你一介女流?”
——“奉劝你一句,寻尸化怨可不是那么容易的,单是第一关怨鬼摇铃,就能把你吓得屁滚尿流、姑爹喊娘!”
——“寻尸化怨?你连通灵都做不了。至少在海里,你就一定做不到!”
——“山门,一辈子都将屈居在我海门之下!”
不知怎的,三枚忽而想起多年前自己在古寨里被堵住前路,海门竖子涂远东带头朝自己大放厥词的画面。
自己当时是怎么作出反击的呢?
好像是特别云淡风轻地反问了一句,“不试上一试,怎么就知道不行呢?”
明明自己心里气得要死,但见对方整个暴跳如雷的滑稽模样,三枚漾在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。
“搞不好到最后,还得求我出山,给你们几个不学无术的混子收拾烂摊子呢。”
果然一语成谶,海门的异客,竟然误入了她山门的幻梦,而且还敲响了她的音铃。
儿时的意气突然自心头汹涌而出,“既如此,那就让我会会你这来自无底之谷的异客!”
鼻孔一阵暖流溢出,明知七窍出血的严重性,三枚仍然淡然自若,因她此刻下定主意,打算不顾一切,准备强行通灵,试上它一试。
将五铢钱完全握在掌心,正欲睁眼,“来——”
“咯咯哒!”
一声尖锐的打鸣声,自头顶乍然响起,强行打断了三枚的动作,甚至也阻断了疯响的梦铃。
耳边的金属叩击声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,是呼啸的飓风和惊涛骇浪的轰鸣声,杂乱的喧嚣重又席卷而来。
刺耳的鸡鸣声仍在嚎啼,像是与幻梦在进行激烈对抗。
被夹在中间的三枚,左右好似都受了当头一棒,在深海幻梦和真实世界的极限拉扯下,意识逐渐模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