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短歌行(146)
89.如电如露(二)
楚青鸾仍是护着阿元的姿态,鞭影过后,素洁的脸上,一道赤红痕溢出来,她的眼神收敛到没有情绪,像无锋的一把木剑。
一反常态,阿元没有铮然怒起。
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地跌低,跌进尘埃里,低垂的脸上没有泪。脖颈像被生生拗断的一枝幼兰花茎,她没法抬起脸,只得低低道:“你能不能,放了青姐……”
拓跋决高高地站着,手中的鞭子还未卸去,他看着她。
她第一次以这样驯服的姿态匍匐于地,他似乎可以为所欲为了,得到她,恩宠她,伏拜她,摧折她,他可以任意抉择她的命运,抉择他与她的关系。
但这一刻,他没有一丝欢喜,相反的,一阵忧郁的沉痛侵袭了他,随后瑟瑟的恐惧,如金铃一般悬在他的身上、面上、心上,发出细微却恼人的轻响。
他没有办法。
他没有办法这样待她。甚至于,他没有办法忍受她像现在这样。
这一刻,他自那泠泠作响的恐惧中,恍恍惚惚忆起一句佛偈: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。
一偈入心,遍体生寒,他那流焰般烧烫的心,被一身的寒冬渐渐封冻住了。
拓跋决自牙缝间缓缓挤出一句话:“杀了她。”
阿木尔在他身侧一阵恍然:“什么?”
拓跋决眼中红意毕现:“我说杀了她!”
阿木尔软鞭被夺,两手正空,但拓跋决既已下令,她也不再迟延,数步上前,五指成爪,朝楚青鸾攻去……
乌伦珠自腰间抽出软鞭,人未动,鞭影已缠上阿木尔的指爪:“错了!兵主说的不是她!”
阿木尔爪力半收,一张面孔娇中生疑,猛地调转了头,把目光甩向阿元:“难道……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”
“江元!给我杀了江元!”
拓跋决像杀红眼的暴君,露出饕餮神情,眼前即便是滔滔血海,亦无法餍足。
阿木尔惊疑过后,心头猛然冲上一股暗喜,那无情辣手顷刻间便朝阿元脖颈间抓去,楚青鸾还未近阿木尔的身,便被她一掌劈倒在侧。楚青鸾只觉腿上一阵剧痛,起身不得。
只是一眨眼的功夫,阿木尔已经掐住了那南楚女人细柳似的脖子,冷赏着她垂死的模样。死神也并没有垂青这个女人,她甚至还没出落成最完全的模样,便要死在另一个女人手上。阿木尔无不得意而又遗憾地想。
“阿木尔,别真杀她!”乌伦珠急叫,“扑通”一声已朝拓跋决跪了下去,哀声道,“兵主,别让阿木尔去杀她。她……她对兵主还有用,她不是认得江帮中人吗?”
乌伦珠这一求情,大出众人所料,楚青鸾见阿木尔立时松了力道,拖着伤腿往拓跋决脚下攀爬低求:“是,是,你要江帮做什么?我们便令整个江帮听你的号令……”
阿元咽喉被锁,耳畔听得楚青鸾哀哀苦求,心中焦急,唯恐青姐将江玄的身份和盘托出,这般绝处,蛮性横生,狂挣乱扎中揪住了什么,铆足全身气力朝阿木尔头顶砸去……
毫无防备的阿木尔,全头全脑被一支吹金砸中。这吹金是精铜所制,形如牛角,正中她的左额,额发之间血流如注,阿木尔登时昏厥了去。
阿元这才脱出一口气,一只手仍紧紧攥住那沾了薄血的吹金:“我……不会帮你的……”
拓跋决心头一惊,她的声音竟哑成这个样,可见阿木尔当真下了死手。几乎是她的声音替她死过了一回了。
乌伦珠奔到阿木尔身边察看伤势:“兵主,阿木尔需要大夫,她流了很多血。”
拓跋决恍若未闻,仍是遥遥看着阿元,口中道:“你带她出去吧。”
乌伦珠俯身运气,抱起阿木尔,她离去前,向阿元投去一眼,充满了忿恨与怨怪,令人疑心,方才求情的,是另一个乌伦珠。
拓跋决低着头,一步一缓,渡至阿元身边,等他抬起头来,那饕餮嗜血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。他唇瓣间的笑意是轻佻的,带些玩世的不恭:“吓到你了?”
那双桃花眼还没跟上唇角的风流,残余了一道诡魅邪气。可当他望着阿元说话时,有一种不自知的怜惜之意,在他的眉梢眼角晕开来,冲淡了种种驳杂的阴暗。
阿元避开他的目光,将那支吹金轻飘飘地搁下,转过身去伏低在楚青鸾身边,验看她的伤势。之前在与南宫无令的那场厮斗中,楚青鸾的右腿便受了伤,方才被阿木尔重重劈倒在地,伤上加伤,裹伤的绷带早被鲜血浸透了。只听得裂帛之声一响,阿元已撕下衣裙的一角,欲替楚青鸾裹伤。
拓跋决不由道:“你……”
阿元不禁看了手上所谓的金丝浮光锦一眼:“你心疼这块破布?”
拓跋决挤出一丝无奈的笑,纵是暴殄天物,毁在她手上,又有何不好呢?
他只得道:“我去给你们请大夫。”
“多谢。”阿元用那裂了帛似的嗓音说,“多谢兵主。”
拓跋决欲走却停,回过头看着那个一心一意裹着伤的背影,似乎她只是个与他毫无瓜葛的女医大夫。
“方才我命她杀你,你是不是恨毒了我?”
阿元低头裹伤,十分专注,她的手上似乎沾了金丝浮光锦上的金粉,细看才惊觉,那是楚青鸾的血映着金锦泽光:“不。我不恨你。我看到你要杀掉我们有多容易。可你竟然还是留下我们的命,两条贱命。”新缠上去的金丝浮光锦,很快被新的血浸上颜色,但这锦缎如此华丽,连最鲜的血,也显得黯然,“因此,我很感谢兵主。感谢你的一念之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