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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短歌行(148)

作者: 南洲 阅读记录

“既然你们官绅王族能舍些金银财宝,买上一大堆歌功颂德的酸腐臭文。怎不许江湖上出一个不求财不求名,只求汗青存世,文章百代,以飨后人的秉笔老者?恕我直言吧,过个三五十载,兵主您未必名扬天下,但三通老人的《折戟沉沙录》,仍在我们这小小江湖上口耳相传。”阿元扯着嘶哑的嗓音,一步一步走到博古架前,将架上那本半新不旧的《折戟沉沙录》高高举起,“文章有价,这一册旧书,远胜于你给我的这身破衣烂裳!老谈那颗脑袋里的文渊智海,也比你装满了权势、金钱、杀伐、毒计的高贵头颅,更值得珍重与尊护。”

她的嗓音哑得这样,可每一句话仍是掷地有声,令人动容。

拓跋决呆了片刻,忽然苦笑道:“你为一个半入土的老头,也能做到这样,蹈死不顾。可对我,真是这般厌恶么?”

阿元将《折戟沉沙录》送回架上:“那你就做些叫人刮目相看的事,赢得我的尊重。”

“比如……放了你和你的青姐?”

阿元不置可否,回到楚青鸾身边。

拓跋决又笑了笑,继续道:“再比如……给你尊护的那个三通老人解毒。”

91.如电如露(四)

此语甚出两人意料之外,阿元与楚青鸾不禁对看一眼,楚青鸾心中暗道:这兵主的确喜怒无常,公主亦是晴雨难测。眼前一幕好似两军对垒,对方大军压境,公主一人一骑,竟也能不落下风。兵书上说:上兵伐谋,攻心为上,而这拓跋决之心,似乎不攻自破,如此看来,捏住一个情字诀,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?

楚青鸾将目光投向阿元,见她眉梢微挑说道:“真的?”

拓跋决道:“只是个说书老头儿。褚岸然原说他满肚子的江湖秘闻,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。你既是为的他来涉险,我倒不愿你这番辛苦白费。我本就是个惜玉怜香之人,对你更甚。”

阿元似是不信。

拓跋决侧身吩咐狄列:“解药呢。”

狄列犹豫片刻:“可……这不是事关……事关……咱们北狄之大业千秋……”

拓跋决半嘲讽地笑起来:“实话说,咱们的大业,比得到眼前这位烟女侠的倾慕之心还要难。我先抱得美人归,再徐徐图之吧!”

“烟女侠?”狄列掏着身边的羊皮囊袋,从中摸出一颗龙眼核大小的藻绿药丸,“这姑娘不是叫江元吗?”

拓跋决只半张脸笑着,对着阿元道:“江元这名字我不喜欢。以后,我便叫你烟儿,好不好?”

阿元一瞬不瞬盯着那颗藻绿药丸,全没在意拓跋决的话。

拓跋决笑睇着阿元:“让狄列进去,替那个谈老头解毒。咱们就在这儿等着。”

“解了毒之后呢?”

“我让百剑山庄多养一个闲人,不是难事。”拓跋决的笑意中掺着一丝冷酷,“一直养到他老死。”

阿元仍是不放心:“三通老人当真能够无恙吗?”

拓跋决摸摸鼻子:“唉,这我可不能保证。你问狄列。”

阿元将目光转向狄列,心中暗道,拓跋决的用毒之术,也许便是向这名叫狄列的北狄大夫学的。当日用在江大当家身上的毒,或许也是出自这狄列之手?

狄列回道:“那老人还只服了几日的药,一颗解药下去,睡上一觉,八成是无碍的。”

阿元任狄列去密道送药,拓跋决耽搁在室内,除却吃食,便是同阿元三句两句搭话,阿元竟不理会,他也丝毫不怒,嘻嘻笑仿佛自得其乐。

阿元冷持着一张面孔,只埋头料理楚青鸾身上的伤势,只待拓跋决与狄列离开后,她的面孔才流水一般泄落下去,半溃败似的颓靠在床边。

楚青鸾默叹一声,心有隐忧,暗自盘算,怕只怕,那一味“十四誓”终有一日也会用在她们的身上。如今青剑已折,她死不足惜,只恨不能护着阿元离开这里。

那柄青玉剑,是女皇楚望的恩赐,跟在她身旁已有十年,吃睡都不离身。剑身破碎的那一刻,楚青鸾的一身铮铮傲骨也折堕大半,半副魂消。她不能信她的剑这样脆而薄,更不能信自己身如那青剑一般,无法护住人主,完全使命。

回想起方才阿元为自己跌伏在地的情形,楚青鸾的心头一阵恶寒。

“我问你,方才……你哀求拓跋决放了我,究竟是计,还是你真的……”

阿元将颓然的脸转过去,避开楚青鸾的目光。

楚青鸾铮然而起,一把按住阿元的肩:“元公主,你是元公主!我须得说多少遍?我宁可死上千回百回,堕无间地狱,受万世之苦,也不能叫你损伤自己救我!”

阿元微微一笑,笑意竟十分苦涩:“堕无间地狱,受万世之苦……死也是这般煎熬的么?我以为只有活着比较难呢。”

楚青鸾一愣。

南越之地素来敬鬼崇神,巫道大行。阿元幼为寒毒所困,命中尘缘浅,巫医向她描绘过的死后世界,并不血腥可怖。据巫医的巧言粉饰,那只是一片幽t暗讳深的水沼,邪灵从中鬼草花中缥缈来去,卓然于天地虚无之间,因无肉身阻碍,一魂逍遥,很是自由。

年岁稍长,阿元已慢慢晓得自己未必会成为那样自由的死魂。

此刻,她轻轻伏在楚青鸾肩上,语带悲辛:“抱歉青姐。有时候反抗太难了,太累了,我一乏,便觉得,死好像容易多了。我不是故意对拓跋决示弱的。”

阿元说着,一滴清泪便滚珠而下。

楚青鸾心中一阵恍然,在这一瞬,她忽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,他们南越王朝尊贵无双的元公主殿下,这个背负着国仇家恨的未来女帝,只不过是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小女子。那些日月乾坤,苍生社稷,那些天命所归,盛衰所系,似乎都在一瞬之间,湮灭于她的泪痕中,不复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