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短歌行(216)
阿元正推拒间,听外头报了一声“皇上驾到”,只得跪地去迎。
怀安帝神情愉悦,俯身将阿元亲扶起来:“也不知你喜好如何,叫各局多拣选了些上品送来。瞧瞧看,送你的玩意儿里,可有中意的?”
阿元努了努嘴:“原本这正堂也很敞阔,一时间堆得奇珍如山,锦绣如海,我只觉得晃眼,眼睛都累了。”
怀安帝只是笑:“那朕给你换个更敞阔的殿宇……”
阿元慌忙摆手:“我用不了这些个。这些搬来的东西,劳累他们再搬回去。”
“胡闹,哪有朕的赏赐,又叫搬回去的道理。”
任弘微朝阿元使了个眼色,凑近悄声道:“此刻一时也推拒不得。咱们离宫时也带不上,到时便留在这宫殿里也就是了。”
阿元闻言,只好唤人将一众赏赐都送去侧殿,封在库中。
怀安帝又急催裁造院的人替阿元量身,更催阿元选缎子:“你瞧瞧,先将中意的缎子做几套常服,朕看那缕金百蝶穿花云缎不错,唉,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也好,那玫瑰紫牡丹花纹锦也显华贵……对了,这是滑国上贡的白貂裘,你们裁造院将这进贡的淡金珍珠好生镶嵌上,入冬前送过来……”
阿元见怀安帝说得越发兴起,喜不自知,想阻他却又于心不忍,只是朝任弘微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裁造院的何曾听过当今圣上亲自吩咐这如许多,连声诺诺,额头都沁出了细汗。
怀安帝一人滔滔说着,见阿元并不搭话,携过她的手:“你看看,朕安排得妥不妥帖?”
阿元只是笑了一笑。
怀安帝屏退了众人,觑着阿元的脸色问:“你大约是不喜欢吧?”
他小心翼翼的样子,竟仿佛有几分可怜。
“我只是一时间,有些不知所措。”阿元笑着望了望她的父,“咱们两个,一个不知道怎么做父亲,一个不知道怎么做女儿,都是一样的无措。”
怀安帝在殿中木然立着,宫殿敞阔,新换的字画、瓶花、盆玩簇新鲜妍,只他一个人是旧的,少了颜色,他冠服端严,神情悲远,心已不在殿中。
梦为远别啼难唤,有人在梦外轻轻唤他,是他熟悉的故人?不,不,不,她的声音不会这样疏远而低微。她的尾音总是扬起,慵懒地拖长了音,矜贵而娇嗔:楚苻!
怀安帝回过神,看着眼前略显惊慌的姣好面庞。
“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?”
怀安帝抚了抚阿元的额发:“傻孩子,朕知道,你母亲将你拘得紧。在朕身边,你心里怎么想,便怎么说,再不必掩藏。也别怕朕,好吗?”
阿元点点头,隔了一会儿才说:“母亲惯于繁华,喜好奢丽,我不讲究这些,我不过是寨子里混大的,有两身干净衣裳也就罢了。”
“我以为……女儿家都喜欢这些……”
“我穿不惯。”
怀安帝默默一颔首,若有所失地离开了。
阿元望着他的背影,轻轻摇头感叹着:“真想不到,他是这样的。同女帝相比,他简直像个花骨朵似的的女孩,人也温和,话也轻柔。”
“或许,楚皇陛下只在你面前,才有这样的慈面孔。”
任弘微没有说错,因为在三日后的家宴之上,阿元便看见了怀安帝的另一副面孔。
当她一身灰衫,与任弘微双双踏入这举行宫宴的引见楼时,一宫的目光都系在她一人身上。她恍惚感觉到了数十年前,她的外祖母越过山河、跨过溪流,来到这大殿中时,承受的也是同样的目光,藕荷色的艳羡、银朱色的垂涎、紫绀色的猜忌、鸦青色的嫉恨……众色纷纷,这艳冶的大殿显得如此逼仄,杂糅着永不可调和的光与影。
原祸始音,众矢之的,她自找的,她像一只盲目的蛾子撞到这宫殿来。任由这一殿高高在上的人,用一种浅薄而恶毒的笑意来刺她的骨,凉她的血。
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地方。
倘若没有皇位上那个身影,她相信有半个宫殿的女人要寝她的皮,饮她的血,不为别的,只因为她长得美。一个美丽的女人,将分去帝王的宠爱,分去权势、地位和家族的荣耀。她们怎能不恨一个毫无根由便如此之美的女人?
心生恐惧的那一瞬间,阿元对女帝的敬服油然而生。在女帝还是满公主时,她便怡然自得地接受着所有的目光,她享受并嘲讽着那些目光里的种种情绪与人性,她用一身的华服重饰、艳光声色,将所有尘埃踩在脚下。那是她应得的风光,一个王朝最尊崇的王者之女,她担得起分分寸寸的审视。
而作为她的女儿,懦弱如阿元只想逃开那些目光与颜色,她揪紧了任弘微的衣袖,朝怀安帝跪下去。
多少人会暗暗腹诽她是怀安帝的新宠?呵,多么可笑,她亲生的父亲永远不能将她的身份告知天下,她这样一个夹缠着前朝艳史的私生女!
“任氏夫妇,与朕有一段大渊源,是朕请到宫中的贵客。”
怀安帝招呼她坐在身侧。
多么逾矩!
皇后面露不悦,刚想出声制止,却被一个眼神惊t慑住了。
那是来自帝王的权威,他用冷冷的一瞥宣告他至高无上的地位,他说出口的便是规矩,纵使郗氏贵为天下之母也无权置喙。
147.明堂金殿(二)
阿元也看到了那个眼神。
人说伴君如伴虎。原来他是在自己面前收起了利爪獠牙。
阿元牵着任弘微在王座之侧坐低。
众人见任氏夫妇有如是盛宠,喋喋的场面话早已潮水一般淹过来,阿元与任弘微用同样浸不到眼底的笑意敷衍着这一出宫廷戏,但他们都看见了一个因冷静自持而显得格格不入的清贵公子——王宗,也就是当今的三皇子楚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