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吟竹声(147)
几乎要忘了,他们不是一开始就追求闲云野鹤不问尘俗,他们原本也有很多世俗的念想,也有过踌躇满志与风云激荡。
论起来,于他也不过只有十余载,却像是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。
他曾以为“闲云野鹤”便是他们的结局,不管世事如何变化,至少自己的心能够抵达一种平静,求得自身与这世间的和谐,可惜这并不是结局,他们每个人都没能求得自洽与和谐。
他也终于发现一味地追求“闲云野鹤不问尘俗”是一种可怜的逃避,而他原本是一个潇洒鲜活的人,他内心深处并不喜欢逃避,只是为了迎合挚友几人才选择了避世,如此一来,便只能在心底堆积苦闷,直到平暮云离世,苦闷终于爆发,他便再也撑不下去,弄得狼狈不堪。
好在有妹妹的剑光提醒着他打起精神,有靖阳城惊天巨变、大黎西境临危,让他终于不再困囿于自己的消沉,他主动或者顺势而为参与了很多事情,哪怕是皇权争斗也不再避讳,就好像变成了从前的他。
可惜还不够,他大概还缺少一些东西。
脑海里闪过一个人影,以及那人脸上总是狡黠邪魅的笑容。
就在不久前,那家伙使人千里迢迢送到他面前一片枫叶,说:冬日意外得遇红枫,颜色奇异,特送予前辈一赏。
拜遥无奈一笑。
“你总希望剑客的世界只有剑,最好为剑而生为剑而死,这是太奢侈的想法。”他对平暮云道,“我终究不是个只能醉心于剑的痴人。”
他是世俗之人。
这世间值得在意的人和事太多。
数百里之外的十字峰下,姬随雁指间夹着一片颜色浓郁的红枫,想象着拜遥看到他那句话会有什么反应,然后轻轻在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枫叶上落下一吻。
他身处于冰雪覆盖的山川林木之间,除了手中的一点红,整个世界皆是素白洁净。
身后有马蹄踏雪之声。
姬随雁回首,道:“司马将军,别来无恙。”
虞州,卓府。
“你很久不曾笑过了。”
项柔扶刀站在廊下,出神地望着院中的飞雪,虞地偏南,一向很少下雪,纵有风雪也不会是这般连绵不绝之势,如今却是奇怪,年节都过去了半个月,却还有这样惊人的寒意。
听见身后的声音,她方回过神来,回头看向男人,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不禁皱起了眉。
卓诩道:“有何心事?”
“这话该问问你自己,”项柔道,“半年前不是说好多了吗?怎么还一天天的越来越瘦了?”
卓诩道:“天寒,难免体弱。”
项柔看着他,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你又拒绝了。”
卓诩抿住嘴唇。
项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,并且如他所想笑了笑:“族里的老人全都记挂着这些事,你今年都二十四了吧?是时候成亲了,卓家需要一个主母,你也需要一个知心知意的夫人,别再拗着了。”
卓诩眼神一暗:“你又帮着他们劝我……我这病体,不知还能挣扎几年,成亲不成亲又有什么意思?”
项柔道:“流觞说只要好生调养长命百岁不成问题,你总是这般泄气,叫你那些对手知道可都要高兴坏了。”
卓诩:“说来说去,你还是要劝我成亲。”
项柔:“是,我也很为难的,我算是看着你长大……”
“我成亲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?跟你有什么关系?!”卓诩突然发怒。
项柔叹了口气,转身打算离开长廊。
“项柔!”
项柔顿住。
卓诩捂着心口,忍不住咳了咳,望着她的背影艰难道: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?你厌倦待在卓家了吗?”
项柔:“此话从何说起?”
卓诩道:“你不是……已经察觉了?”
很多话并不能坦荡荡说开,就算是项柔这般舒阔开朗的人也有很多不想面对的事,她摩挲着弯刀的刀柄,道:“你先告诉我,之前卓家遭受重创,到底是因为什么?”
卓诩迟疑了一下:“旧太子和越锦书。”
项柔:“为何不跟我说?”
“我说了你会信吗?”卓诩道,“在你心里没有谁比得过集闲七英重要,镜心澜拜遥有什么事情你都要去帮忙,越锦书秦度说什么话你都愿意相信,越锦书在你眼里是仁义君子是你结拜的大哥,我算什么?半年前我若说越锦书害我,你会信吗?”
项柔道:“你又怎知我不会信?”
卓诩咬了咬牙,说不出话来,他不敢去赌,他也怕项柔夹在中间为难,于是……
项柔回首:“怎么报复的?”
“我……”卓诩费力地把话说出来,“我的力量有限,只能与人合作请人帮忙,太子势败,神祇宗内斗,他一败涂地逃离皇都,我便又请人追杀,可惜未能得手。”
项柔沉默。
卓诩受不了这样的沉默,他最害怕项柔这种模样,慌道:“不好接受?你若是……若是对我失望,可以离开卓家,反正你也早就厌烦了……”
项柔皱眉:“我难道不讲是非黑白吗?他若针对你是实,你报复他便无可厚非。”
她走向卓诩:“这么着急撵我离开,我看你才是烦了吧?”
卓诩急道:“我没有!”
他心中千头万绪,却都无法说出口,他这生来羸弱的身体,他阴暗孤僻的性情,他短缺的阅历与时光……每当面对项柔,他都要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:你不配!
说着不配,却又不舍得真正远离。
项柔道:“当我看不出来啊?你想让我走,是不想让我为这些事犯难,对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