权经(108)
果然,高傒紧跟着提出了要求:“郦生,去直觐吧。”
直觐,生死一线的直觐!
她知道,这是高傒开出的价码,也是他对她的试探。
高傒嘴上挂着笑,但眼中已没有了虚伪的和蔼,只剩下杀人的刀,他盯住郦壬臣,道:
“老夫很好奇,油盐不进的王上是不是也能被你打动呢。”
郦壬臣只犹豫了一瞬,想要在高傒门下快速站住脚跟,就必须跨过高傒设置的这座大山去,她随后便拜倒下去,“唯。”
第055章 见王(一更)
冬至阳气起, 君道长,故祀 ——《天官书》
郦壬臣谒见高傒的后几日,是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典, 在汉国,这是一项重要程度仅次于王上圣诞的举国活动。
这也是刘枢每年最忙碌的几天,她需要独立完成全套的祭祀活动。
所谓全套, 就是指祭天地、祭社稷、祭宗庙三项大典。祭祀场所分别在郊外的天地坛、社稷坛、太庙。祭祀规格统统是最盛大繁复的“太牢之礼”。
雍城的祭祀台是按照沣都的一比一复刻,完全不担心不够用。太史令会亲自记录仪式的过程,尤其是君王的举止, 譬如现在正被记下来的:
“甲申日,汉王枢着大裘冕,前后垂珠九旒, 祭昊天上帝……”
午时正点,刘枢平举玉笏板, 身着隆重的礼服,和着鼓乐,迈着从小被训练无数遍的礼步,走在专属君王的汉白玉驰道上, 一步一步朝祭天坛走去。
从十五岁及笄开始, 主持每年重大的祭祀便是作为君王的基本义务。
刘枢的仪态自然是极好的,走路来四平八稳,不疾不徐,甚至随着迈步,她头上的九旒珠子,竟一动也不动, 宛如静止。长达三十丈的路程被她走成一条完美的直线,关于礼仪的所有行止都已刻进了她的骨髓里, 无论何时都不会出错。
九卿朝臣侍立左右,排列在驰道两侧,随她前进,除了庄严的钟磬声以外,再没有别的声音。
待走到祭天坛下,朝臣止步,唯君王一人拾级而上。
在古老的君权神授观念中,汉王是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,每一任汉王都被认为是“受命于天”,与天有着神秘的联系。也只有汉王能在神明的允许下登上祭天台,有资格向上天汇报。
因此,汉国的祭天台地位尊崇,只设在两处,一处在沣都,一处在雍城。
祭天台是一座露天的三段圆形石台,每段又有五级台阶,石台的每层都有栏杆围护,台面、栏杆、台阶所用的石块数量都是九的倍数,象征九重天。
刘枢终于登上最高一层,走到圆台的中心点,开始念诵祷文:
“天地并况,惟予有慕,
爰熙紫坛,思求厥路。
恭承禋祀,缊豫为纷,
黼绣周张,承神至尊……”
(【注】引用自汉武帝写的祷文)
祭天地的祷文长达几千字,均由刘枢口述出来,上表于天。
整座祭坛的最高处没有别人,诵完祷文,她又独自多站了一会儿。
在古老的传说中,站在祭天台的中心就能够与神明沟通,刘枢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,反正在她主持祭祀的这七年里,她从未感受到什么天启。
但是,从十五岁她第一次站上祭天台念诵祷文的时候,她每次都会在心中悄悄的问:
“如果是我犯下了大错,那就请上天降罚于我吧。”
七年过去了,她也问过了七遍,无事发生。
这些事情她从未对旁人说过,只留给自己独个苦闷,君王的心事是不足为外人道的。
于是她这一次,又加了一问:“若我没有犯错,那么可还有知晓真相的机会?”
天不言。
刘枢慢慢步下台阶,按部就班完成剩下的仪式。
冬至祭祀轰轰烈烈搞了十日才算结束,刘枢到冬月下旬乘车从郊外回到雍城内。
刚进城,一口气还没歇下,侍中大夫便急急忙忙呈上一份奏疏,刘枢很累,皱了皱眉,不大想看。
闻喜也白了侍中一眼,心想真没眼色,什么事不能等王上休息一夜再说?
“王上,是……是直觐。”
侍中大夫手捧竹卷,垂下头,战战兢兢的,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怪罪他。
汉制规定,凡直觐之人,国君必当日接见,不可逾期!
刘枢疲倦的眸中闪过一抹意外神色,她在位期间,可从来没有什么直觐之事。
“呈上来看看吧……唔,齐国人?”
竹简摊开,刘枢草草浏览过一遍,就扔给闻喜,这是默认他也能看的意思。
闻喜看后道:“老奴见这位士人姓郦,听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也姓郦,莫非有什么联系?”
刘枢这时浑身疲累,本想好好休息一番,这下也泡汤了,只道:“这帮齐国士人,惯会耍嘴皮子,又能有几分真本领?”
她摆摆手,道:“就叫她去澧泉殿殿外等着吧,寡人换了衣裳就去。”
……
郦壬臣在殿外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,就在她的腿已经跪的快没知觉时,殿上传来侍者的通报声,“宣——齐国士人——郦壬臣——觐见君王——”
郦壬臣双脚踩着冰冷坚硬的青砖,踏过门槛,仿佛踩着自己的命运。
她不是没有面见过别的国君,郑伯,齐王,她都见过,往常她都是气态平和的,但唯独这一次,她有一丝紧张。
几个念头转过,她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内殿的门口,便停下来,理正衣襟,顺便沉默的向上瞧了一眼。
世上有一种距离,叫远在天边,又近在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