嫁给前夫的皇叔(6)
她的阿父阿母,便是在这样的祝福下,结为连理。
记忆中,阿父一直是个强硬的人。羯人敢来滋事,无论大小,他都会率兵打出去,一路追撵,不把他们斩尽杀绝,誓不罢休。
这样的突袭从来没有定数,有时是在白日,有时则是夜半三更,搅人清梦,一折腾还就是好几天。
她很是不爽,总觉阿父不关心她们母女。
阿母却从不抱怨。
她就像是淡墨画出来的女子,美好得连岁月都不忍心在她身上留下痕迹。
因着医女出身,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医家帮派“百草堂”的继承人,她自小便随外祖父四处游方行医,医术了得,十四岁就凭自己的回春妙手,在江湖上挣了个“玉面菩萨”的美名。
纵使后来成了亲,她也从不拘泥于深宅大院里的日升月落。阿父在与不在,她都有自己的事要忙,有时抱着病案往医馆一坐,便是一整天,还得阿父去接她。
落凤城的每一户人家,每一位将士,都曾受过她的救治。
甚至还有不少北夏贵族,千里迢迢赶来求医问药。
因她闺名叫“月扶疏”,大家都唤她“月夫人”。
不是“沈夫人”,而是“月夫人”,足可见世人对她的尊敬。
阿父尤爱如此唤她。
每每念起,他那双叫烽火狼烟淬炼得刚毅不屈的眉眼,都会流淌出说不尽的缱绻情浓。
而那时候,已经被奉为“当世华佗”的阿母,最喜欢做的,便是在那棵凤凰树下打理药田,哼那首凤凰歌谣。
——那是留守落凤城的女子,寄给出征在外的心上人的相思,落凤城里每个人都会唱。
阿母唱得尤为好听。
许是因为凤凰花落在她发间,比簪在别人发上都要好看。
也或许是因为她每每唱起这首歌,心里都在想念阿父。
沈盈缺每回都格外捧场,歌声一响,她就立马从屋里跑出来,坐到阿母身旁,托腮认真听,比听夫子讲课还要专注。
后来有了阿弟,她便抱着阿弟一块听。
再长大些,她就跟阿母一起唱。
看见阿父得胜归来,便欢喜地蹦跳过去,伸手要他抱,把歌唱得更加大声,逗得阿弟“咯咯”直笑,口水湿了满襟。
阿父打趣她:“这是谁家的小促狭鬼,小小年纪,就开始思念情郎?”
说完,又将她抱到肩上,指着树上的金铃说:“那是你阿母去信安郡行医,路过那烂柯山,从一位高僧手里求来的,开过光,任凭风吹雨打,都不会响,除非你命定之人出现。阿珩可千万竖起耳朵听仔细咯,谁家儿郎能让那只金铃响彻落凤城,你就一定要把那人留下做夫郎。”
彼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,以为“夫郎”就跟糕点铺里卖的糖糕一样,甜甜的,很好吃,于是乐呵呵地说“好”,越发卖力地坐在树下唱歌,像凤凰神女那样,翘首等待她的月光。
遇见萧意卿,也便是在那个时候。
十二岁的少年郎君,生得唇红齿白,煞是好看,一袭白衣端端坐在满开的凤凰树下,让她想起夫子教过的一个词:蒹葭玉树。
然浓睫下淡淡扫来的目光,却比昆仑山上的寒冰还冻彻肌骨。
一面端着茶盏欣赏茶汤的颜色,一面夸赞阿母沏茶的手艺,像个小大人,却是一口茶也不曾吃,一块点心也不愿碰。
虚伪至极。
她很是不喜。
也甚是奇怪,他一个天潢贵胄,为何放着建康城的荣华富贵不享,跑来边地吃苦?
阿父不肯告诉她原因,她也懒得多管,只当他是借住在自己家里的一位客,很快就会离开,不会和她扯上任何关系。
于是每天照旧去校场和阿父学骑马,帮阿母照看药田,累了便坐在凤凰树下唱歌。日子简单轻快,仿佛指尖拨在琴弦上,叮叮咚咚,永远不会绝断。
而“永远”,是不会有尽头的。
直到她十岁那年生辰。
羯人忽然兴兵南下,攻破落凤。
阿父战死,阿母身亡。
沈家上下化作一片火海,入耳皆是刺耳悲鸣,俨然一座人间炼狱。
她拉着阿弟的手,拼命往城外跑,却还是被赶来的羯兵追上。
沾满血污的脏手牢牢掐住她脖子,将她摁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刀尖悬在她喉腹间来回比画,嬉笑询问同胞,从哪里开始剖。残留的鲜血顺着锋刃滴落,须臾便着透她衣襟。
阿弟一次次冲上来,锤他手臂,咬他手腕,掰他手指,两只稚嫩的圆眼溢满猩红的愤怒。
却只能在他们招猫逗狗般的嘲笑声中,被一次次踢开,打开,踹开,额角红了大片。
刀尖刺下的一瞬,她以为自己死定了,闭上眼都不敢看。
然预想的疼痛,却始终没有落下。
——那个寄住在她家的冷漠少年,不知何时追了过来,不过两三个回合,便将围在他们身边的羯兵悉数斩杀。
鲜红的血水自他们断颈喷出,如同漫天红雨,洒满一地。
而萧意卿执剑挡在她面前的身影,却似浊世间翩然飘下的一捧雪,纯白高洁,不染纤尘。
鲜血溅到她脸上前,他还体贴地解下自己的外衫,盖在她身上。
她仰头呆呆望着,风雪满袖,竟也不觉得冷。
给阿父阿母发丧那几天,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时候。她不晓得“阴阳永隔”是什么意思,只望着灵堂里两副再也不会对她笑的棺椁,心比外间飘雪还要冷。
而那时候,也是萧意卿陪着她,熬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