嫁世仇(103)
骨节分明,根根如玉的手指捏起纸笺,向来温润和缓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低哑和倦意,“不必写这个。”
“难不成你想写——”江定安侧眸,对上那双晦暗阴沉的丹凤眸,识趣地将还未说出口的“休书”两个字咽了回去。
同样一夜未眠的少女仰头看他,语气带着体贴和谅解,“你今夜喝了很多酒吧?”
见他沉默,昳丽眉眼间似乎蕴着化不开的森冷冰霜。江定安起身,就要绕过他往外走:“我去找人给你熬醒酒汤——”
这一次,杜筱清没有再伸手攥住她流逝的衣袂。
看着她似乎很是有些慌乱的背影,他语气恢复了初见时的淡漠,淡声提醒,“不能和离——不然,你会很危险。”
无论是身为巨贾的杜问嶂,还是王畿派出的官吏黄远庸,每一个,对她而言都是位高权重的敌人。
闻言,衣裳素净,短簪简单绾起长发的少女脚步稍滞。
庭中冷月无声地辉映着她如玉的侧颜,鬓边的发丝未动,只听得她声如落珠。
“那这颠沛流离的十年,究竟算什么?”
自九岁起,她便家破人亡,独自一人蛰伏在杜家香号,在山麓林莽中做了十年的采香女,与飞禽走兽打交道,数次九死一生。
那些坚定地站在李家这边的香农,那些无辜的布衣百姓,为了一碗浑浊的稀粥,沦落为杜家三房手中供养白斑金翼使的棋子。
教她点香的俊美爹爹在三旬牢中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十年,被折磨得失去神志,只留下可怖扭曲的烧伤,以及一小节断舌,被冠以污名,人人唾弃。
向来强大温柔的生母含恨潜伏多年,眼中只剩复仇,甚至……不惜牺牲她。
那些重金购买煎香饮,醉生梦死的权贵,到底知不知道用来入炭点香的是虫尸?到底知不知道,即使尊贵如他们,依旧会被寄生,被榨取所有的血肉。
最要紧的是
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,最适合白斑金翼使生长。若是任由百姓这般无知无觉,焉知不会酿成大疫?
圆眸中落满了足以燎原的点点星子,粲然光亮,浮在表面的讥诮与仇恨锋利如寒刀,恨不得剜开仇人的肺腑,眼底又有隐藏得极深的忧虑。
所有情绪深深沉入眸底,只剩一片沉郁。
朝外的脚步声忽而折返,一只芊芊素手抽出杜筱清掌中的和离书。
少女手中扬着没写完的和离书,笑眼盈盈,柔软的檀口微张,吐出的话语却如冰棱一般尖锐。
“举棋不定,不胜其耦。
“所以,夫君,快点做出选择吧。”
说着话时,她的眼眸亮晶晶的,坦然而无畏,看起来对他的选择毫不在意,也毫无期待,带着焚山成灰的决心。
于即将破晓的天光中,凝望着她的脸,杜筱清只想到了诸如破釜沉舟,玉石俱焚之类的词语。
北风吹柳,似有花叶簌簌声。
“……我自然站在娘子这边。”
在冷月孤影与熹微晨光交错的那一瞬间,他终于开口,语气郑重,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。
一时室内极静,檐下风声,华栱下角灯的轻晃声,骤然清晰,鲜明得不容忽视。
浮光跃金,漆黑的窗棂慢慢现出朦胧的轮廓,逐渐明晰的窗光映在她脸上。
恰好照亮她的眼。
杜筱清将那两泓冷泉似的眼看得一清二楚,直看得她眸底誓要焚尽世间污秽的火,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丝怯意。
对前路的怯意,对如何才能保全自身的怯意。
人有了希望,不免瞻前顾后。
“既然如此,”
柔软的手指盈着新生的曦光,近乎透明,轻轻点在舆图上。
“你去城北,帮我寻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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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着杜家二郎君之所以闭门不出,并非为母侍疾,而是身患奇症不敢见人的消息经过口口相传广为人知。
另一个传闻横空出世,吸引了大多数百姓的注意——
前不久嫁入巨贾杜家的江氏孤女,原来是当年李家的独女!
坊间不谙世事的孩童便要探头探脑地问:“李家?哪个李家?”
提起李家,便有人冷笑,“自然是十年前一夜疯魔,不顾香农意愿,执意焚山的那个李家。”
谈起这桩旧事,众人无不义愤填膺,对于那个江氏,张口便是詈骂。
流言就像今年的北风一样猛烈无情。
身处风波之中的江定安收到了雕鸮衔回的青叶笺,展开青叶时,她的手竟然不自觉地发起抖来。
上面写着八个字——保全自身,三九翻案。
她明白母亲的意思,这是让她不必理会外面流言,耐心等到三九严冬之后,白斑金翼使最为猖獗乃至祸殃一方之时,再出面点破真相。
现在是二九,自冬至开始的第二个九天。距离三九约莫还有十来天。
边缘蜷起的青叶静静地躺在软白的手心里,望着这片叶子,手的主人思绪却有些飘忽。
东官郡位于南地,草木长青,今年的叶子怎么黄得这样快?
随着掌心合拢,那片半黄不青的叶片被收进袖中。
临近三九,在这哈气成雾的时节里,铿锵的击石声穿透薄雾,传遍街肆,一声声传进布衣百姓的耳中,有人心生疑窦:
“这是——谁在敲推勘院外的那块赤石?”
东官郡百姓皆知,推勘院外有一块嶙峋赤石,形如红肺,名为肺石。民有冤情,便击石鸣冤。
由于种种原因,肺石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击响了,青苔横生,不过一堵无人问津的寒石冷草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