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似困于沙漠的旅人看见绿洲。
小雪停了,树梢花坛积了一层薄薄的白,夜风寒冽,呼吸可闻的凉意,让在空调屋里待久的昏暖,骤然清明。
棠冬站在檐下没动,眼睛里有细小水汽流转,如融冰的湖。
“你能不能过来一下?”
周凛白闻声往这边走,正担心她在她舅舅发生什么不高兴的事,走到跟前,什么没来得及问,棠冬一踮脚,将他一把抱住。
他反应过来,可能是车边有路灯太显眼,又能从楼上看到,她才叫他过来。
楼道暗,隐蔽一些。
“怎么了?”周凛白低着头,温声问她。
“我以为你不会来接我了。”
周凛白抱紧她,右手落在她后颈,拇指轻轻按着:“怎么可能,我不来,谁带你回家。”
这话听得棠冬心头泛起暖意,她环着周凛白的脖子,埋在他肩窝里,嗅到清冷的香,她撒娇似的咕哝:“带我回家。”
29、29嶙峋
第二天早上, 棠冬才听到小姨说起,昨天舅妈那顿饭哪是贺什么乔迁喜,摆得是鸿门宴。
“你表姐那个二姨,不知道是来打麻将还是来说故事, 一直在讲东家西家什么表亲结婚, 多好的事, 我当时——”
周延生站在楼梯上,截去话声。
“表亲结婚都是什么老黄历了, 法律现在都不允许, 讲这个干什么?”
孙若脸色没变,转头着看他下楼梯说:“家庭妇女嘛,不就爱聊这些八卦么, 说的自然是没有血缘的表亲,不然怎么结婚?”
周延生一时语塞, 视线瞥向从厨房出来的周凛白,他穿一身质地厚软的白色居家服。
周凛白以前不喜欢穿这种衣服,他连睡衣都不是很像睡衣的款式,这种像是为了放松为了休息而准备的软和衣服, 以前从不受他青眼。
可棠冬喜欢。
而现在, 他的儿子也喜欢。
周凛白端着蒸屉走到桌边, 放在棠冬面前, 鸡蛋和紫薯都不是他喜欢吃的东西。
棠冬喜欢。
周延生选择熟视无睹, 只坐下来,自然又家常地问孙若:“素姨说了哪天回来吗?”
自从添了孙子, 素姨就不在这儿常住了, 小孙子身体不好, 儿子媳妇都有工作, 她三天两头得带着孩子去医院。
“没呢,今天小孩子还在医院吊水。”
周延生不禁回忆,一时感慨:“阿白小时候身体也不好,小病小痛没个歇的,他爷爷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,说二代的混血儿体质天生不好,容易病,紧张得要命,他一发烧,老两口一整夜不睡觉都要陪着,怕他有个三长两短。”
孙若给他盛汤,安慰道:“阿白现在不是好好的么?”
“后来是好一点了,要不怎么非送他去练拳呢。”说到练拳,周延生想到了拳馆老板的儿子,大壮,跟周凛白一块读了好几年书的。
昨天就是大壮订婚,晚上喊高中的朋友聚一聚。
周延生问道:“那小子不是跟你同岁,大学都还有一年,怎么这么着急?”
“他女朋友急。”周凛白说。
周延生接着话,有些不理解:“这有什么好急的,不就剩一年毕业了,有什么能比念书还重要?你们现在的小年轻啊。”
“他女朋友——”
顿一顿,周凛白回答,“不是小年轻了。”
空气立时安静。
周延生眼神刨根问底地怔着望着,似乎希望儿子展开讲讲,但周凛白不是那种爱聊人八卦的性格。
最后还是棠冬小声说:“大壮的女朋友好像大他,七八,九……十……岁……好像。”
周延生啧一声:“这,唉。”
短短的音,态度已然分明。
各人用着早饭,桌上只有筷勺碰碗碟的轻响,异于往常的安静似一整块的冰面,让人悬心,总觉得随即必有重锤落下,叫这沉默冰面哗然破裂。
棠冬将脑袋垂得更低。
鬓边一缕头发忽的滑落,还未坠进碗里,旁侧伸来一只修长的手,带着洗手液清凉的香,挽她的发,勾到耳后,又自然拾起自己的勺子,继续吃早饭。
一切都寻常。
只有主位上周延生的面色生硬的顿了两秒,他徐徐呼出一口气,话似乎酝酿多时。
跟周凛白说的。
又不是单说周凛白。
“你跟你这个老同学啊,真是不让人省心,非娶一个大十岁的,像话吗,他老子就没意见?”
“他老子能有什么意见,他儿子喜欢。”
周延生沉默。
周凛白又补一句:“都怀孕了。”
餐厅内气氛霎时一紧,周延生将擦手巾用力一摔:“胡闹!”
父子俩话里话外机锋打了两个来回,孙若都没出声,这时才搭周延生的肩,笑着打圆场,缓和气氛。
“你气什么,别人家的事。”
周延生调整了呼吸,盯着对面的周凛白,音调平下来:“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,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。”
周凛白知道他意有所指,嗓音淡淡回:“我要是不考虑后果,今年我也能订婚。”
闻声,棠冬猛一呛,连咳好几声,脸颊都冒出红晕,不知道是咳的,还是被这话刺激的。
话题就这么断了。
周凛白拿纸给她擦,旁若无人似的同她低声:“我开玩笑的。”
他那副满心满眼都是棠冬的样子,提前二三十年得老花眼,周延生也能看得分明。
他还晓得,故意给他看的。
潜台词也清楚,就是这样了,你看着接受吧。
他们父子多年,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,几乎都是这种拐弯抹角又点到为止的对话模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