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宫开物(9)
在丹樨受了山遥的礼,洛尘看眼他身侧的戦星流,扫了个疑问的眼神给边上侯着的御前侍奉张典。
张典低声:“大神官在殿里。”
洛尘便在檐下等。
适才接到传话,让他立刻去内城门,待问清原委要动身,又有人传他直接来朝谏殿。现在遥看跪在下面的身影,记忆里的少年抽条疯长,如今宽肩窄腰,身姿挺拔,只怕比他都高了。
再瞧他一身劲装,没了代表皇家的金玉长袍加身,只做平民打扮,却气质硬朗毫不逊色,即便一动不动跪在那里都隐隐透出沉稳,好像不管罚跪还是罚什么都难不倒他。
洛尘又看向更远处。
一袭大红锦衣侧跪于地,这姑娘今日又行出格事,想必在此等候发落。
洛尘心下恻然。还有什么好发落?她早得了天大荣耀,去受那最苦的罪过。
站了片刻,陆续有九卿从当值房过来,除今日告病的司财,七人同列殿外。
为首的司文给洛尘见礼,待得内宣,邀洛尘和同僚一起进了朝谏殿。
九卿执掌各方国事,同议只在每月初一十五大朝会上,这样把人叫全关门议事并不常见。
又过半个时辰里面才见叫,传太子觐见。
坐在殿上的嘉和帝见风宿恒进门,行礼、跪拜,礼仪规整,找不到一丝错处,心情很是复杂。
若活在民间,他必将这个儿子吊起来打,用掸子狠狠抽,你认不认错认不认错?还跑不跑跑不跑了?
可低头看,下面跪着的人早不是当年和他猛吵猛闹的意气少年。除了拦在殿外跪一跪给个下马威,真是拿他一点办法没有。
长子入了神宫,三子没了,除去这个,他还能把皇位传给谁?
太子消失的第一年,他一口气堵在胸口,天天和皇后吵,看看你生的好儿子。
太子消失的第二年,要不要派人出去找找?——半夜起的心思,又无数次按灭在太阳升起时大盛的金光里。他怎么可以昏头违背祖制?权当不孝子死外面了。
太子消失的第三年,是不是真死外面了?死了还是活着?神识没感应,那就是活着,可活着为何不回。
焦虑周而复始。
太子消失的第四年……他无暇他顾,因为皇后死了。
直到此刻,嘉和帝才惊觉自己没在做梦。
以为一辈子见不到的次子,正端端正正跪在殿中。
瞧身形陌生得很,再细看,长相又哪里陌生?
长子像娘,次子像爹,这竖子眉峰犀利,双目英气,若非长得像他,怎会如此契合自己心目中顶天立地一国之君的神武模样?
大神官轻咳,打破殿上沉寂,提醒久不开口的皇帝。嘉和帝微抬下巴,示意大神官直接问。
大神官对下面款款道:“殿下在外四年,可让陛下好生担心……”
嘉和帝轻咳。
大神官改口:“当年殿下一走了之,让皇后娘娘操碎了心,不知这几年,殿下去了哪里?”
风宿恒躬身一拜,朗声道:“回禀大神官,这些年孤沙漠走过,高山爬过,本想五湖四海看遍,可外间广阔,岂是几年走得完的。”
九卿哗然,听太子之意,大容根本不是天下中心?大容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?
“大容百年出结界唯一人,殿下特立独行得很啊。”大神官挑眉:“您回来阖宫高兴,但您带回一个外人?”
皇帝没开口让起,太子只好跪着。
风宿恒坦然跪在大殿上,跪在一众无声判研和谴责的目光中,不见半分局促,娓娓道来:“和山遥出结界时什么都不懂,被人打劫……”
“打劫?”
“就是一群人占山为王,专问路人收钱,不给钱就砍人。”风宿恒微笑:“大容当然没有这种人,外面多得很。我们行李被抢,幸得星流搭救。他是辛丰派少帮主,一路帮衬。孤敬他为人,坦诚相待,四年里结伴游历。这次自作主张,就想带他回来看看。”
一群人不知不觉伸长脖子。
听听,都什么乱七八糟的?
外面果然遍地是鬼,动不动就要被砍。
司文反应过来:“殿下是说,结界外无鬼,都是人?”
“过去孤也以为外面遍地是鬼,现在想来真是可笑。”
这句“真是可笑”,把殿上所有人都篓进去了,但并非所有人都觉得太子在恶意嘲讽,他的语气是如此让人舒服,有一种过来人的理解和宽容。
但大神官还是捡着他话中漏洞捅:“殿下那时也入大道之境了,怎会轻易遭欺?”
修行之人刚习得法术,入第一境,称为“大道”。
“大容人心向善,民间无偷盗,朝堂无掌刑,但外面并非如此。”风宿恒微叹:“有法术傍身固然好,哪敌得过人心魍魉,腌臜手段。”
“听听,太子殿下说的不是鬼又是什么?”大神官板着脸环视众人。
待九卿在逼视下纷纷低头,大神官才继续发问:“皇崖山结界护国百年,别说外人,虫豸都飞不进来,这戦星流又是怎么通过结界进的大容?”
风宿恒不答反问:“城门口,大神官一眼认出星流并非大容人,怎么瞧出来的?”
“殿下糊涂了?”大神官道:“一旦有人闯结界,护神大殿的黑曜石便会嗡鸣预警。那日本宫恰在殿中,见你三人快马而来,因此得知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风宿恒像这才想起这茬,一哂,谦逊道:“孤不过释了个自创的法术,与星流共享神识,同他一起走进来的。”
此话一出,殿上一片死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