旷野上的金象(70)
楚岁安恍惚感觉自己置身梦境。
前一夜,为了一口水喝剑拔弩张、人人自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。
这代表了沉寂时间的琴音,却将一切斑驳陆离的,人与人割裂的现实洒上一层光润的蜜。
饿死,渴死,被枪打死。
这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在面临死亡与病痛的胁迫。
人的心灵都是渴生的,生的愿望被死煎煮,熬得人只去想怎么活下去,不管别的人,不管德行与体面,不在乎人在社会立身的根本,只想知道,抛开这一切,要怎么活下去。像任何一头动物。
楚岁安脚步停顿。
她从楼梯上下来,居高临下的视角。
原本人与人之间泾渭分明,叫人看了胃里发冷的酒店大堂,以旋转楼梯下的钢琴为轴心,坐了一圈的人。
有记者,有厄尼的手下。他们交错着坐在一起,姿势放松随意,手边甚至还放了酒瓶。这些天,根本没有人有喝酒的闲心。
被众人围簇的中心,坐在那架三角钢琴上,弹奏钢琴的人,是宋裕。
是谁会在这种境况里想着音乐呢?
楚岁安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场景。
发白的阳光从酒店的旋转玻璃门倾斜进来,照亮了无声舞蹈的尘埃。
宋裕穿着他仅有的一件干净衬衫,袖子挽到了手肘上,小臂白得近乎发光。他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,偏长的柔软发丝垂在眼前,称得他更神情专注。
他的坐姿优雅,腰背连成一条优美的线,头顶是荒废的旋转楼梯,身后的安全通道里躺着僵直腐烂的死尸。
简直是一副世界名画。
楚岁安的手不自觉覆盖上自己的心脏。
大概,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认识到,心动,究竟是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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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这么愣神了很久,楚岁安后知后觉想要拍照。想到这里,她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设备都没有电,最后的胶卷也早已经用完。
于是就只是用眼睛看着。
这种感觉叫楚岁安很陌生。
起初是遗憾,不能留存影像。也许这算是职业病,她眼中的世界是被划分成不同等级的新闻价值的。
这个画面对文化的意义是什么,那个人物在历史上的作用是什么。
镜头是她的眼睛,写出去的报道和发出去的照片、视频构成了她的职业生涯。对于楚岁安来说,职业生涯也将会概括她的一生。
但是现在,无论是作为新闻人,还是作为战地摄影师的她,都是手无寸铁的。只有眼睛,只有她自己的感受。
没有那样的镜头横在她与真实世界之间,她什么都留不住,什么也不用留住。
她仅仅是作为她自己站在这里的。她想要记住这样的感受,那也仅仅是,作为楚岁安。
她的眼睛只是她自己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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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是感应到什么,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宋裕忽然抬起眼皮。
跨越光线和尘埃,同楚岁安对上了视线。
看到她的这个瞬间,宋裕眼底的温度明显有了变化,他挑眉,朝着自己身边侧了侧头,大概是在询问她要不要过来一起。
楚岁安学过钢琴,但那已经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。她小时候没长性,在琴凳面前坐不住。再加上后来接受心理治疗,早年的事情很多都被淡忘,现在她只能隐约记得自己学过钢琴,至于五线谱怎么认,最基础的指法是什么,她乍一回忆,只感到头脑空空。
于是她就轻轻摇摇头,移开视线,再顺着台阶下去。
感受是属于自己的。楚岁安忽然意识到。
人是要活在此间的。
在这个瞬间,有什么一直套在她心灵上的盔甲破裂了。
一艘漂泊在无垠大海的轮船,摇曳随风。甲板忽然生了神经,流水的亮,海风的烈,欧鸟的嘶鸣……一瞬间因为被感受到而真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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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弹的什么?”楚岁安问。
一曲终后,宋裕从琴座上下来,走到楚岁安旁边。
“不知道,钢琴下摆着的乐谱。瞎弹的。”宋裕耸肩。
“完全看不出来是第一次弹。”楚岁安说。
“你这是在夸我吗?”
楚岁安点头:“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,你做的事能把最坏的情况往后延,或者减小发生的概率。”
“是吗,”宋裕看着有人跳上钢琴边瞎弹着玩,“那还真是无心插柳了。”
“嗯,主要还是宋大少爷你多才多艺。”
这话叫宋裕意外地看了楚岁安一眼,笑道:“我?都只是无聊。我这人打小就没上进心,只喜欢找乐子。家里安排学什么,我就学,因为没事做。或者说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就找各种事情做。”
“不管什么事,能做成这样,已经很厉害了。”楚岁安说。她现在听宋裕讲自己,有种异样的感受。
发现这个人和自己想象中差不多,发现这个人比自己想象中要好。
虽说平时楚岁安讲话也不扫兴,但这种被捧着的感觉宋裕也是从来没感受过的。
但一时间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,盯着楚岁安那张总是很平静的脸看半天,他最后也没盯出个所以然,只好接着说:
“不总有那种说法,说原本枯燥的事情,坚持下去你就会喜欢上。我用这句话宽慰了我自己很久,傻乎乎地在很多事上坚持了一阵,比如弹钢琴,比如学医,比如各种吧……其实我还学过大提琴和单簧管。”
说着说着他自己笑了,也不知道在笑什么。
但看到他笑,楚岁安冷润的眉眼也染上些暖。
看得宋裕有些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