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山似薇(131)

他有个屁的风度。

他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。

他打从很小很小起就是个心理阴暗的人。

他敢保证，倘或钟似薇一直不回来，他会变得比现在更更更加阴暗。

第五天下午，他给乔家默打了通电话：“似薇呢？似薇在上班吗？”，乔家默刚说了声“在”，就被他啪一声挂了电话，搞得乔家默摸不清头脑，还以为是哪来的恶作剧。

那一天，他独自开着车，在她公司楼下抽了半天烟。

他手里拿着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书起草件。

从纪氏那里以天价获取的33%股份，又拟以亏本的低价转让给贺氏。

他想告诉她，快解决了，所有问题都快解决了，现在只要跟纪成锋和俞美莲做最后的摊牌，他就是真正的自由身了，他可以重新追求她，以一个全新的自由的纪春山的身份。

钟似薇却在躲他。

下班时间，他亲眼看见她和两个女同事一齐走出写字楼，又各自说了再见。

她原本是朝着他的方向来的，目光也分明瞥到了那辆属于她自己的MINI，却又在眼风扫过来的瞬间，匆匆转过身，往反方向走去。

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流淌得极缓慢。

纪春山给钟似薇发过许多微信。

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，能告诉我吗？”

“似薇，不是说好只住几天吗，这都快十天了，怎么还不回？”

“我明天去可欣家接你好吗？或者在公司楼下，就给我五分钟，我们把话讲清楚。”

“似薇，我很想你。”

钟似薇有时候回，有时候不回。

即便回复，也是不动声色地划清界限。

“我在这里住得挺好的。”

“平安和阿呆都挺喜欢这里，我们想多住几天。”

“你这段时间不是挺忙的吗，好好忙自己的事吧，不要来找我。”

纪春山的话越来越少，有时候一整天也难得说几句话，何止贺奕铭不敢惹他，整个公司都不敢惹他，他又开始疯狂加班，不要命地加班，前段时间刚降下去的烟瘾，又成倍密集地发作。

他还是会每天去医院探望纪成锋。

纪成锋的状态比他预想中更差一些，中途精神两天，不料术后感染发作，高烧一场险些又去了半条命。原计划恢复得差不多就飞回美国疗养，现在看来，遥遥无期。

俞美莲贪玩享乐惯了，病床前演几天就受不了，借口说老了身体不好，满世界找人打牌去。

倒是纪春山有恒心，每日推纪成锋下楼透气晒太阳。

谁都不说话，一老一少默契地沉默着，只一个坐在轮椅上，一个坐在长凳上，各自仰头想着心事。一个不想吵，一个不能吵，默默承受磨难的两个人，竟因为这命运的玩笑，意外享有了一段和平的光景。

“要下雨了。”

有一天，纪春山坐在医院的长凳上，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。

纪成锋抬头看看天，天色并没有异常，寻不见一片乌云。

“不是天上，是地上。”纪春山扯动唇角，空空洞洞笑了一声：“蚂蚁搬家了。”

“我小时候被母亲送到私立学校，那里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，父母宠溺着长大，他们都不愿意跟我玩，说我是怪咖，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。那我也不跟他们玩，下了课，我就一个人坐在后操场，数蚂蚁，看青蛙，给花草树木起名字。”

“蚂蚁搬家，是要下雨了，就像现在这样。”

纪春山说完站起身，绕到纪成锋的轮椅后面：“走吧，我推你回去。”

没过一会，天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。

纪成锋躺在病床上，怅然若失地看着那场突如其来的雨，下午两点，他知道纪春山要走了——他总是在午休时间来，又在上班时间走——于是破天荒头一遭问了一句：“春山，你带伞了吗？”

纪春山身形微微一滞，而后转过身来，淡淡说了一句：“带了，我一向都是自己带伞的。”

第二天，纪春山又去探望纪成锋，替他查看点滴进度的时候，不小心撞翻了刚放在柜子上的文件袋，纸片散落在地，纪成锋无意看了一眼，封面上用大字写着《股权转让协议》。

纪成锋心头微动，却只幽幽地开口道：“一会扶我下地走走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纪成锋大难不死，人却陡然老了许多，原先挺得笔直的腰，现在竟有些佝偻了。纪春山托着他的一条手臂，沿着医院长廊慢慢行走，两人家常闲聊，语气都不怎么起伏。

“霏阳去找过你吗？”

“来过。”

“不喜欢？”

“不喜欢。”

“可以告诉我，那个女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吗？”

“她的存在，对我而言就是过人之处。”

“我不理解。”

“因为你不是我。”

海仁医院是澜城最负盛名的私立医院，楼上四层VIP特护病房装潢尤其有格调，从弧形长廊的落地玻璃看出去，正对着楼底的中式园林。

儿科住院部的孩子在假山边玩耍，一个个生命力异常旺盛，即便头上缠着绷带，手上留着针孔，仍然追逐得起劲。

“年轻真好。”纪成锋停住脚，立在落地玻璃前，恍若自言自语般道了一句：“倘或我再年轻十岁，这一关，你过不了。”

纪春山听见了，却没有接话。

“走吧，送我回病房吧。”老人低头看脚下，不知从何时起，他的膝盖竟变形得厉害了，岁月无形，却自有万钧之力，任谁在岁月之檐下，都不得不曲了膝。

移山填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