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山似薇(138)
纪春山替他说出了后半段。
他虽然没见过所谓的徐主任,却也知俞美莲的人际圈里,并不存在这样一位人物,那便只能是钱继民搭线安排的,他的确没直接参与,却将直接参与这一切的“徐主任”送到了俞美莲身边。
身处高位,杀人何须亲自动手,他甚至无需授意任何细节,底下的人自会揣测上意,替他处理得体面周全。
钱继民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。
“钱助理,今日以后,你我可能再无交集,这些年的恩怨是非再无从说起,只是我会向霆山兄长说明一切,来日还请自求多福。”
纪春山声若金石,将那年过半百的秘书长钉在原地不敢动弹,只眼睁睁地看着他阔步向前迈进厅堂。
纪成锋端坐在黄花梨沙发上,面色沉毅。
一旁坐着俞美莲不断挤眉弄眼,那意思是“我的小祖宗,你可千万要好好表现”。
见人进来,纪成锋目光一聚,灯光明亮的会客厅陡然有了威压。
“坐。”他指着侧首一张椅子道。
又是这种又贵又梆硬的椅子,纪春山心里莫名蹦出来一句。
“我们下周回美国。”
“知道。”
“贺氏的资金,到位了吗?”
“不劳费心。”
会客厅陷入短暂的沉默,俞美莲的眼睛都快眨抽筋了。
纪春山以为纪成锋又要生气,像上次那样。却不料他只是冷哼一声,接着问道:“你确定,要放弃纪氏的继承权?”
这是纪成锋第一次挑明了谈。
俞美莲按捺不住了,在一旁接言:“现在谈这个是不是为时过早啊?”又冲身后喊了一句:“吴妈,人死哪去了,少爷来了这么久,也不知道看茶?”
纪成锋眼风扫向她:“你别打岔。”
说完继续看向纪春山,那目光自带寒意,犹如冷兵器上的锋芒。
“是。”纪春山没作多想,只淡淡地答道。
这一句让俞美莲彻底坐不住了,她站起身,几乎是扑向纪春山,在他肩上狠捶了几下:“你胡说什么呀?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呀?”
又去揪拧他的耳朵:“没有纪氏,你就什么都不是,你叫我这日子怎么活?”
没几个母亲会这样打骂早已成年的孩子,可俞美莲会。她那双白白净净的手揪在他的耳垂上,将那里揪出红色的血印,随着手指用力的方向,拖拽着他的脑袋。
纪春山皱了皱眉,却并没有反抗。
任她打吧,反正也没有几遭了,他在心里想。
眼瞧着越来越不成体统,纪成锋不得不出面制止这场闹剧:“坐下,再胡闹就给我出去。”
俞美莲只好收住手,形同失魂地缩回沙发上。
吴妈的茶终于端了上来。
这处住所还是纪成锋搬去美国前的宅子,早些年纪成锋夫妇回国勤,时常来这里小住,后来纪夫人去世了,纪成锋也不怎么回国了,宅子就闲置下来,保姆和园林工却始终雇着,吴妈就是这里工作了数十年的保姆。
吴妈趁着看茶的功夫,悄悄打量了纪春山好几眼,长得真俊,只是气质清冷了些。细想起,那位霆山少爷倒是来过许多次,这位春山少爷还是第一次见。
她斟好茶,静静地退下,冷不丁听见身后纪成锋用更重更慑人的语气问了一句:“我再问最后一次,你可想好了,纪春山,你当真要放弃纪氏的继承权?”
吴妈无端背脊一阵发凉,下意识拧过头去看那位春山少爷。
只见他泰然自若,面上并无半点波澜:“是,绝不反悔。”
会客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,除了那一老一小,余下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。
纪成锋双唇几乎抿成一根线,脸色很不好看。钱继民悄悄地望一眼墙上的挂钟,只盼时间过得快些。俞美莲躬身萎在沙发上,面上有一种大厦已倾的颓势。
约莫三、四分钟,纪成锋才再度开口。
这一次,不再是咄咄逼人的声势,像一只刚从古墓里挖掘出的文物,在氧气的作用下,迅速老化腐朽,褪去一切鲜亮颜色,露出暮霭沉沉的衰败之气来。
“春山,如果,我是说如果,我这次就这么死了,你愿意自然而然继承纪氏吗?”
这句话语气很轻,轻到几不可闻。语义却很重,重到令钱继民和纪春山同时为之一震。
那意思是,你之所以不要纪氏,是因为我还活着吗?
又或者是另一层更为隐秘的意思——倘或我死了,你还会这般厌恶纪氏吗?
你到底是厌恶纪氏,还是厌恶我?
房间里死一般的安静。
连呼吸声都无处可觅。
纪春山的回答似乎至关重要。
他沉默半晌后,站起身来,垂首而立,一身孑然。撑着躯体的仍是少年时那副傲骨,铮铮的,坚硬的,良久,微微一笑道:“纪氏,留给纪霆山吧。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。
“但我始终姓纪,我想我会在国内,创造另一个纪氏。”
“或许,可以当作我以另一种形式继承了纪氏,如果这么想会令你好受一些的话。”
我不愿意受你的惠了,但欠你的,我还是会还。
属于你的纪氏,就留给你唯一心爱的孩子吧。可我并不否认身体里流的是你的血,也无意擦除属于你的姓,那么,就让我用这个姓,缔造另一个传奇吧。
以此报生恩,但也仅此而已。
纪成锋听懂了这个意思,他无力地抬了抬眼皮,冲他挥挥手道:“行了,你出去吧。”
一场异常平静而又异常剧烈的交锋,就这么结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