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(223)
不知过了多久,众人默默垂泪之际,忽见那身躯动一下。
他们眨了眨眼,而后,竟看着他缓缓地立了起来。
阴风涌动,漫天皆是不知何处吹来的桃花瓣,纷纷扬扬,都朝着荆棘丛,同一个方向飞舞不止。
渊深的荆棘从中,方才恶鬼一般的将军,斑白的鬓发之间,黯淡的侧脸抬起。
满是血痕的面上,一双黑眸清亮无比,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。
此时此刻,他们的将军好像死而复生,又活了过来。
骆雄等将士愣在原地,呆若木鸡,瞪大了双眼,一时忘了往前走去。
他们的头顶身旁,无穷无尽的春山桃花瓣,如丝如雨,飞过千山万水,独朝谷底那一道孤寂的身影而去。
惊雷阵阵,淡粉的花雨漫洒,所过之处,谷底荆棘丛生,尸骸遍地。
一面是沉黑,一面是暗红,犹如炼狱的刀山火海。
漫山遍野的桃花瓣落入绵延的荆棘之中,像是黑暗里细碎的星辰。
慈悲无量,光明无量。
落花荆棘里,月色火光中,顾昔潮双手撑着刀,缓慢地直起了身。
桃花瓣在眼前纷乱,他目不转睛,生怕这一瞬的所见,只是死前的幻觉。
他忽然发觉,自己不是死而无憾的。
死前,还想再见她一面。
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,只想再见一面。
素来残忍的上天好像听到了他的祈愿,这一世以来唯一一次降下慈悲。
她来了,就在他面前,素衣带血,阴风浩荡,像是为他而来。
此生如万古长夜,这一缕寡白罗衣,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。
为他照亮这一丛阴诡地狱。
周遭陷入长久的寂静,顾昔潮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一下又一下,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而重新跳动,雀跃。
上一刻还远在天边,下一瞬已飘至他面前,近在咫尺。
“顾昔潮,你敢死试试!”
这一声急切的唤,怨恨嗔痴,娇柔宛转,扑面而来,震耳欲聋。
真实的口吻,就是她。他不是在做梦。
一声声入耳,他好像回了魂。
涌动的兰麝香幽幽飘荡,顾昔潮沉入深渊的意识清醒了几分,浸在血流里麻木的手指动了动。
他拖动沉重的脚步,身旁的荆棘被他跌跌撞撞踩碎几株,直到来到她面前,慢慢地站直了,渐渐恢复清醒。
一清醒,他将那一刹那的喜悦深深埋入荆棘底下,嘶哑的声音冷肃且沉静:
“皇后娘娘不去往生,来这里做什么?”
沈今鸾咬了咬唇,朦胧的眼端详着浑身箭矢,血污发黑的男人。
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伤口,流那么多的血,还能跟活人一样站得笔挺,如寻常一般神思清楚地质问于她。
她无数杂乱的心绪涌作一团,哽在喉间。她深吸一口气,忍住泪意,哑声道:
“我来,是有一句话问你。”
顾昔潮抬起脸,没有作声,一滴血从他鬓边淌落。
沈今鸾袖中的五指颤动,想要伸手拂去,最终没有动。
“顾将军为什么要顶罪,为北疆军平反?”
顾昔潮手指微僵,温热的血流从指尖滴落,化为一片冰凉。
她都知道了。
他呈上御前的奏本,他不堪的身世,他无望的赎罪。
方才,他可以从容交待部下,却不能心如止水地面对她。
“我大哥死前,知道了沈氏冤案,本要为当年旧案顶罪。毕竟,当年没去驰援,确有顾家的责任。”
顾昔潮声色从容,不见波澜,道:
“大哥一生孤苦清正,臣不会让他背负骂名。为北疆军平反,臣不过是完成他的遗愿……”
他顿了顿,垂下眸光,平静地给自己下了定论:
“冒认顾氏宗族,臣,本就是罪人。”
“罪,人。”沈今鸾咀嚼着这个词,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猛地揪紧,泛起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。
没有救下当年的北疆军,没有救下大哥,在他心里,一直以罪人自居。
苟活十五年的罪人。
于是,他惩罚了自己十五年。
从前明亮干净的顾家九郎从此堕入黑暗,变了一个人,面目全非,手段狠辣,做尽一切违背本心,自己都不耻之事。
每一次,都如利刃剜心,挫骨扬灰。
直到今日,最后能为云州战死,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结局。
她今日才惊觉,顾昔潮和自己竟是如此的相像。
为了死去的父兄,没落的沈氏,她惩罚自己,入宫复仇,活成了自己最是厌恶的模样。
她和他,同在无间,皆是恶鬼。
沈今鸾闭了闭眼,掩住眸底翻涌的泪意。
他一直认定自己是个罪人。
罪人不会表露对她深沉的心意。
罪人也从不奢求她的回应。
这十五年来,他的一言一行,所作所为,都是在赎罪。
一生一世,到死也不得解脱,此时此刻,濒死之际,干不肯袒露一丝一毫深藏的心意。
沈今鸾微微喘息,眼睫不住地颤动,心尖像是风里的花瓣发颤,声音也跟着颤:
“顾将军不惜性命为沈氏平反,又为何要瞒着我?”
她在设下圈套,等他给她回应。
若非心中有鬼,又何故要瞒着她承担所有,背着她独自赴死。
在她狡黠又迫人的注视下,顾昔潮似有所动,抬眸回望了她一眼。
男人甲胄残破,一身浴血,面容苍白冷峻,如同北疆遥不可及的亘古寒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