富贵花对紫薇郎(71)+番外
容跃还记得容琰小时候的样子,如今想要抱一抱儿子已经不需要弯腰了。
容琰身体显得有些僵硬,尚未适应父亲突如其来的亲近时,容跃已经放开了他。
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,印象里,父亲从来不肯抱他。
说将府的儿郎日后都是要上战场的,怎能往金贵里养,为此没少挨老婆的揍。唯一一次,是他六岁的时候,刚失去母亲,忧思过甚,高烧不退,晚上难受得睡不着。父亲先是背他在院子里走,好不容易睡着了,要把他放回床上睡,一挨床,他就醒了,眼睛睁得溜圆,怔怔看着帐顶。父亲吓得不轻,只好把他抱在怀里哄,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,像母亲曾经哄他一样。
容琰用力闭了闭眼,“你还是要走?”
“爹对不住你。”昔日英勇无畏的北胜王,如今脸面上已经呈现颓意,鬓角生出霜雪。
容琰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父亲老了。
“若是连你也死在战场上,那我做这些有什么用?”容琰眉眼冷峻,态度称得上恶劣。
“王爷,行装已经收拾好了,现在出发吗?”这时候,一个不懂眼色的卫兵傻愣愣得端着头盔在站门口请示。
容琰扭过头,冷冷看了说话的卫兵一眼,卫兵被自家世子的眼神冻得哆嗦两下。容琰自知失态,但胸臆间的怒气却怎么也摁不下去,他侧过身面向窗外。
窗外小雨霏霏,雨丝细如牛毛,庭院里的桃树上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苞。
容琰杵在窗前,一动不动,连看父亲一眼都不愿意。
沉默半晌,容跃叹息一声,抓起头盔扣在腰上,“儿子,照顾好自己,爹走了。”
比起北胜王府,战场更像是北胜王的家。来来回回出征这么多次,容琰都没有亲自送过他。
容琰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不详意味,不自觉抠紧窗棂。
容跃走下石阶,脚步一滞,回过头来。
父与子,一个在阶下回望,一个在窗内避而不见,中间雨丝绵密,二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。
“我容跃此生没什么大成就,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个漂亮媳妇,生了个能干的儿子。”
容琰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,忍不住侧头望去。
窗外,大红披风飘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,北胜王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。
容琰怔怔望着——
他的父亲,无论胸臆中有多大的浪潮翻覆,背脊依旧挺得笔直。
左相一心告老还乡,武惠帝还在时一拖再拖,眼下,京州城乱,武惠帝薨逝,诸事百废待兴,清闲的养老生活算是彻底拖死了。
容琰拜访完左相,出丞相府时左相亲自出门相送,前一刻眉毛眼睛仿佛都带着笑,等容琰一上马车,顿时变了脸色。管家脸上堆着笑问,“怎么了?老爷,您看起来不大高兴,是世子对您说了什么吗?”
左相啐了一口,“能说什么?“小兔崽子,也不知道像谁,长了八百个心眼。”
陪同在旁边的三少爷裴宣没有搭腔,心底暗暗高兴,他其实是不愿意回去的,若不是老爹说急流勇退明哲保身,谁愿意舍下京州的富贵繁华去个穷乡僻壤生活?
裴彦在家门口撞见自家老爹对着远去的车马骂骂咧咧,上到台阶来,“爹,容世子来过了?”
左相看了眼大儿子,伸手拍拍他的肩膀,叹口气,“这不刚走。北胜王府那小兔崽子心眼忒多,句句捅我心窝。他说得也对,京州尚且这样,萍州能好到哪儿去?万没想到,这天说变就变,来得这样快!先前怕把你们搭进去才不得不退,如今峰回路转还给转出条新路来了。让人召吏部尚书过来,在他到之前,你帮爹想想,这人该怎么用。局面混乱成这样,百废待兴,难哦!哪儿哪儿都难!可惜爹老了,这里啊!也不中用了。”右相并起手指在鬓角点了两下。
裴彦掺着父亲往家走,走到门口时,回头望了眼容琰离去的方向。
等容琰的马车出去老远,他摊开手掌,打开掌心里的纸条,上面只有一句话。
“国士遇我,国士报之。”
马车一晃一晃,车帘也跟着飘来荡去,漏进来的阳光有些漾在了容琰的侧脸上,有些洒在了容琰的衣袍上。
他收了纸条,车已经驾到了朱雀街口,韩东怜惜他自王爷走后又没日没夜的辛苦,问道,“世子,回府休息吗?”
容琰撩起车帘,看着略显冷清的街道。
从江浙来的匪盗流寇闯进京州烧杀掳掠,曾经繁华的朱雀街上尚能看见几间被烧毁了的商铺,京州百姓经历一场血色洗礼,都被突来的横祸吓破了胆儿,哪怕秩序早已恢复,也只能关在家里不敢轻易上街。
转过去,就是一条长街,街口那棵他曾驻足过的桂树幸运地躲过了匪祸,未受到一丝伤害。春天一来,枝叶繁茂,但在日光下,它显得那般平平无奇,不如在月色中那么惹人注目。
容琰远远看着屠府的门楣,再也等不到一个像粉蝶一样的姑娘从门内探出头来。
他在屠府里找到了母亲的那半枚玉环,它曾经晶莹得如同山上的雪,在他寻着它时,它四分五裂地躺在脏污的石阶上,蕴藏其中的光也都溜尽了,仿佛几段死气沉沉的残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