粉绸(10)
直至后来二人第一次亲热,他才发现环绕自己脖颈的那双小手竟然已经变得如此粗糙。他拉过那双小白手,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的烫伤、割伤、冻伤……
他最艰难的时光是在西门的陪伴下度过的,她跟着他吃的全是苦,福是一点都没享到。
罢了——方丞现在望着这双手,千般诘难最终只在心里化成了这两个字。
沉默了数秒,他用一种翻篇了的语气问道:“这些年你去哪儿了?”
西门一怔,没想到事情就这么过去了。她答说:“四海漂泊。”
为了拉开距离感,她带着称谓道:“方先生,我到前面下车就可以了。”
她故作镇静地看着他,他也看着她。
这种对视……!
这种……!她忽然心虚气短,很不自然地转回了脸。
她和他做过最私密的事情,在这种近距离的对视下忽然跳进脑际,仿佛一幅幅春宫图化了肉身之形,白花花地在眼前律动。
他那么高大,她那么娇小。
他进入她的身体,她搂着他的腰。
那时候简直是疯了……
第8章 六国饭店壹
如果她还爱他,或许再见面不会如此局促,但爱情不再了,曾经的荒唐和疯狂却抹杀不了,从前没疯,现在如果继续这样同处狭小空间便要疯了。
可是方丞竟然说:“一起吃个咖啡吧。”
“不了,我还有课。”
她拼命挥去脑子里的画面但是徒劳,两只眼睛无处安放,握着一股力量一般握着自己的绒线手套。
方丞看着她,她看着手套。
方丞把她看得透透的,包括她心里所思所想。
“我帮你去跟学校告假。”他说。
西门明白了,寿礼一事并没过去,或者比寿礼之事还棘手,这场重逢果然勾起了有钱男人的怀旧情结或者对当年旧事的意难平。
她一时缺乏应对,说了句:“不了,缺勤要扣钱。”
方丞说:“钱算我的。”
“……”毫无疑问,她有麻烦了,“停车,我要上课。”
车子没停,空间里静了静,方丞:“去哪里吃咖啡好?我最近不便在外边露面,去香山我的别墅怎样?”
霸王硬上弓!西门音心中冷笑,看来自己并非勾起阔人怀旧,而是意难平!她不奉陪又怎样?把她吃了?
“我要上课。”
她的手伸向门把手,不管停不停车,她要开门。
方丞也不拦,只是平静地道:“你买砒霜什么用?”
西门音一下子顿住,听到自己的心跳,卟卟、卟卟……
她缓缓转过脸来,看到方丞清澈的眼睛。
一秒、两秒。
“香山太远,就近吧。”她说。
*
空间里只有汽车的沙沙声,海东往六国饭店开去。
西门音告诫自己要镇定,方丞是如何得知砒霜之事的?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?知道多少?
而方丞虽然在闭目养神,但脑际却是西门刚才的这个变色龙一般的反应。看来砒霜的用途和他料想的吻合。那么,她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?现在又在经历着什么?
她的装束寒酸的够可以,鞋是十几年前的样式,浅黑色,丁字头,要不是一双脚天生细瘦,简直可以视为古董。
而握在她手里的那双白绒手套对于方丞来讲更是不能再熟悉,早在他俩认识之前就有了,她人瘦体寒、天生怕冷,生怕遗失手套,故而手套边沿用红丝线绣着浅浅的一串娟秀小字:国立清华·算学科系·西门音音。
进大学时便有了,足有十二年了吧。
在重庆某次被袍哥追杀时丢过一只,他带着她原路去寻,天气很冷,她的小手团在他的大手里,像一朵软软的棉絮……
那时再甜,对他来说都掺杂着苦涩,
他心中微叹了一声,目光投向阴沉的窗外,抗战刚刚胜利,一切都还混乱无序,人们在银行门口排着长队等待兑换白银,熙熙攘攘,与沦陷时的景象无异,不知不觉间,回忆铺面而来。
1937 年,他的船队在汉口接收难民被炸毁,难民中有五十多位内迁的学生,其中包括西门音。虽然损失惨重,但他却成了这些人眼中的英雄。
少女的爱情来得急促炽烈,但他无福消受,他有婚约,且船队被炸毁后,岳丈第一时间拨出重款援助。
然而西门音吃了秤砣,她一路追了上来,跋山涉水、十天十夜,在扬子江畔换船时,满脸煤灰的她出现在他眼前,鞋丢了一只,衣服也破了,为了他,她放弃了学业,六亲不认离开了家人。
她说:婚约她不在乎,她爱他。
他无法拒绝,他爱慕的人正巧也爱他,而且还是如此的奋不顾身。
二人同甘共苦两年,后来大批难民陆续内迁,他家兄嫂、母亲也从北平动身了。而先他们一步赶来的是他的未婚妻胡小姐。
胡家早前已经齐聚后方,唯独七小姐因为在外求学落了单,战事刚起的那阵子,她已经着手回国,不料辗转两年才临近重庆。
船期越来越近,那段时间西门音的情绪非常低落,有一天她忽然问:“你未婚妻后天来,对吗?”
他不晓得她是何时得知的,尴尬地应了一声。事实上,他为退婚纠结很久了,一边是相濡以沫的西门音,一边是义薄云天的岳丈,他需要时间,不能未婚妻刚一落地便反目。
胡小姐到达重庆的那天,出于礼节他去码头迎接,回来后西门音强颜欢笑,问胡小姐什么样?
他说个子很高、皮肤很白,烫着头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