粉绸(11)
西门的嗓音发涩,说了一句:“你看的好细。”
他觉出异样,把她揽在怀里安慰,但他低估了西门音的要强,不辞而别的念头大概从那刻便萌发了。
最不巧的是,未婚妻因为一路担惊受怕加上旅途奔波,甫一抵渝便卧病不起。方丞不仅无法提出退婚,还时不时需要过去帮衬。
岳父子嗣艰难,连生七女才抱得男丁,彼时小舅子刚交十一岁,家中大凡小事都靠听差张罗,多有不便。赶上七小姐生病,岳父只能提前让他行使乘龙快婿的权利,带着未婚妻就医。
他虽不会每次向西门音报备行程,但聪灵如她,早已经猜到了。
有一次庸医误诊,说七小姐患了白喉,吓得七小姐不轻,一下子扑在方丞怀里哭泣,她在法国留学多年养成了不上妆不能待客、不洒香水不能见人的习惯。
方丞回到沙坪坝的家后,那种女性特有的香水味令西门音焦灼了,但她太过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吃醋,只是情绪肉眼可见地黯然了。
一个月过去,方丞去码头迎接南下的母亲和兄嫂,安置好众人回到沙坪坝,人去楼空,书桌上放着一封信,西门说爱情被两年的生活琐碎以及柴米油盐消磨了,她不爱他了,棋到盘终,到此为止吧。
粉色旗袍和书籍围棋静静地躺在原地,而她从长沙带来的藤条箱不见了,她走了。
那是七年前,她十八岁,他二十四岁……
他不由睁开眼,外面天色阴沉,车窗开着一条缝隙,纱帘被风吹得一鼓一鼓,西门音坐在一尺之外,尽可能地远着他,竭力掩饰着周身的紧张。
她到底是有多么笨,才不明白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!
有什么事情是他替她摆不平的。
第9章 六国饭店贰
云层滚滚,天公酿雪之意愈来愈重,从奉天开来的火车刚刚进站,前门车站外密密麻麻停满了黄包车,车夫们抄手缩脖,追着出站的关外旅客招徕生意。整条路被堵得结结实实。
西门音脸上平静,心中煎熬。
砒霜、方丞……
方丞、砒霜……
她无论如何想不通这二者怎么会建立起关联。
等不及到六国饭店,她开始试探。
“我刚才有点混沌,砒霜什么意思?你怎么知道我买砒霜?”
方丞闻言,意识到她绝无摊牌求助的想法,只有提防。
像提防所有外人一样。
外人……他向她看过去,刚才种种感怀,瞬间被这两个字荡尽。
他笑了,转回头看了看前面,然后收起笑容,答非所问道:“以我对你的了解,那些砒霜不会是用在你自己身上。”
西门镇定道:“当然,我买来药耗子的。”
明知这个说辞蹩脚。
方丞不愿跟她一般见识似的点头:“你买那么多,全北平城的耗子都要被你给灭了。”
这句话本来是一种讽刺,但他用非常平和的口气说出来,加上成熟男人的不显山不漏水,就使得这个讽刺相当儒雅。
越是这样越探不清虚实,西门音心中乱起来,说:“对,我就是这样,大手大脚,花起钱来没数。”
“花起钱来没数……”
方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硬生生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讽刺吞回去,他从前对她无条件包容,现在竟也不忍拿重话刺她。
她是个读书人,有着读书人的通病——爱面子,日子过得再寒酸,出门都要把衣衫鞋袜打理的规规整整干干净净,身上永远有着淡淡的香胰子味、一双女学生平底儿襻带皮鞋从来都擦得黑亮。
在她看来,仪表不整万万不能出门,这个习惯如今并没有被岁月消磨掉,因为她刚才甫一上车,便带来一种淡淡的清香,还像过去一样,衣服不是穿旧的,是清洗太频繁洗旧的,鞋子更不消说,又旧又老式,但却一尘不染,乌黑乌黑,怕磨损鞋跟,还钉了铁掌,以至于时间一长,就微微有一截外凸。
已经这般穷窘迫,说什么花起钱来没数。
西门看过来时,正好他的视线刚从鞋凸处离开,西门的脸火辣辣地烫起来。
在金家的时候被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衬托着,她都没觉得低人一等,而方丞这一眼却将她打的措手不及。
事实上,如今二十五岁的她虽然还有一点文人爱面子的秉性,但也早已不是十六岁时那么复杂的心态了,经历岁月的磨难,年少时的虚荣、好强、嫉妒、以及夜郎自大等等早已烟消云散。
她之所以走到哪里都不卑不亢,正是因为那句“不慕浮华心自在”。可刚才这一眼,竟让她极其剧烈地自惭形秽了一瞬。
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,但无意识的,她的脚向里收了收。
方丞留意到这个动作,蓦然心软。他拿出锡箔盒装的雪茄,点燃一支,抽之前想了想,说:“你有没有想过,可能我比砒霜管用。”
西门听出了他的话中话,但出口却是:“此话怎讲?”
“不要铤而走险,让我来帮你。”方丞说。
一秒、两秒。
她说:“谢谢你的好意,你委实是想多了。”
方丞看着她,她没有回避。
不知是堵车更加严重了,还是海东作为十几年的跟班拥有了非同一般的读心术,他熄了引擎,下车跟路边的巡捕闲聊去了。
车里静了一时。
方丞说:“那些砒霜是用来药耗子的?”
“对!”
看来她这是铁了心绝不说出实情。方丞于是不再追问,而是将错就错道:“行,那就说药耗子的事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