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落长明天(9)CP
不知他在为祝微写下“天极”这个年号时,是否曾想过,期盼中与天无极的大昇其实永远都不可能实现?
后世关于秋泓的文献从未提到过这一点,因为,除了那些专门研究他此生功过的史学家外,民间爱好者们总是对秋泓媚上惑主,专权弄政,铲除异己,飞扬跋扈的故事更感兴趣。
这位名满天下时年轻,死时也很年轻的相国虽将衰败的大昇从死亡边缘拉回,但也确实没能留下一个清贵的身后名。
有人说他结党营私,迫害清流,还有人说他骄奢淫逸,男女不禁,以致几百年后的今日,仍有层出不穷的流言蜚语传出,比如,说秋泓的墓里陪葬了三百三十三只铜祖角器。
当然,流言终归是流言,哪怕是毁誉参半,秋泓也依旧是秋泓。
而此时,看着雨中窘迫仓皇的人,祝时元想到的竟不是那些个冠冕堂皇的盖棺定论,他心里忽地燃起了一把火,这火好似是能吞噬人的欲孽,将他仅存的几分理智烧得一干二净。
祝时元不知不觉间弯腰,不知不觉间扶住了那人瘦削的肩膀。
昨夜一梦,今日竟在面前相见。
梦里有巍峨的宫城、朱红的宫墙,还有经筵日讲中一身鹤补绯袍的人漠然而立。
那是梦,可眼下是梦吗?
这人冰凉的皮肤下隐隐有着温热,胸口也在轻轻地起伏着……
他真的是秋泓吗?真的是那个死于四百七十三年前的秋泓吗?
祝时元痴狂地想道。
嘀——
一声鸣笛打断了年轻人游离的思绪,有人被他横在路中央的车挡住了。
而这只穿着红衣蟒袍的“鬼”明显被这动静吓了一跳,他往下一缩,正好躲在了祝时元的怀里。
“喂!走不走啊!”后面传来一声怒骂。
祝时元没时间多想,一把抄起面前的人,把他和他怀里的剑一起抱了起来,塞进车后座。
“大晚上的还下着雨,堵在路当中干什么?”来车司机忿忿叫道。
祝时元连连道歉,一踩油门,掉头就走。
他把车开得极快,一双眼睛紧盯路面,丝毫不敢回头望,生怕对上那双来自于梦中的眼睛。
可就在即将驶离盘山公路时,方才一直沉默不言的人开口了,他问道:“此地可是……京梁始固山?”
祝时元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,他刚欲开口,忽地就听后座上的人猛咳起来。
开始只是有些轻喘,但很快,轻喘逐渐变成急促的深咳,,那仿佛是什么破风箱里发出的嗡鸣,听得祝时元一阵心慌。他从后视镜中看到,那个自称“秋泓”的人已咳得直不起腰,没有血色的双颊也因缺氧而憋得通红。
霎时间,握着方向盘的年轻人再次虹膜猛缩如针尖,眼中黑雾弥漫。
滋啦!嘭——
祝时元的视线还未移回,眼前突然一道强光扫过,紧接着,就是一声巨响,他猛踩刹车,急停在了弯道口。
雨夜,始固山脚,冷冷清清的路上车灯闪烁,映着淅淅沥沥的雨滴。
祝时元颤巍巍地抬起头,看到了对面那因自己走神而不慎剐蹭到的来车。
此时,伏在后座上的人呼吸已变得很微弱,方才按着胸口的手也无力地垂在了座下,祝时元心一揪,冲下车,拉开了后门。
“你怎么了?”
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人自然无法回答。
一种熟悉的恐惧蒙上祝时元心头,他抖着手,想要把人抱起,但就在这时,一股大力推开了他。
“是你?”陆峻英惊诧道。
祝时元一点也没意识到陆峻英这话并非是讲给他的,这年轻人一面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陆警官,一面哆哆嗦嗦地说:“他,他是不是快要死了?”
陆峻英的额角上青筋崩出,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座上的人。这人身着大红蟒袍还系着玉带,因簪子断了,一头乌黑长发散在肩上,隐去了他大半张苍白的面孔。
“陆警官?”祝时元六神无主地叫道,“他,他是……”
陆峻英一言不发,从夹克内兜里翻出了一瓶缓解气管痉挛的口鼻喷雾,随后弯下腰,把那人的身子扶正。
不管是不是从墓里爬出的古代来客,方才几乎要一命呜呼的人很快在现代医疗科技的帮助下逐渐平复。他歪在陆峻英的手臂上,眼睫轻轻地动了几下,最后沉沉睡去。
祝时元站在一旁淋雨,低着头寻找托词。
“他就是嫌犯口中的那个红衣鬼?”陆峻英很平静地问道。
祝时元清了清嗓子:“我是在后山的公路上发现他的。”
陆峻英“嗯”了一声,他摸了摸这人的额头,说道:“有些发热,先下山找个诊所再说。”
祝时元刚要应下,就见陆峻英已利索地扯开了人家腰间的玉带,把那很有可能是文物的古董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了车座上。
然后,他面无表情地扒掉了那人身上的大红蟒衣,只留下一件内衬。动作麻利的陆警官脱了自己身上的夹克,把人一裹,抱了起来。
走的时候,他还没忘记把剑带上。
“陆,陆大队……”祝时元呆呆地叫道。
陆峻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吉普,临走前,撂下一句话:“记得联系保险公司。”
雨在半夜时分终于停了。
梁州临水,一年四季雾气充盈,雨雪丰沛。作为关南平原上的几朝古都,西江泥沙冲刷两岸,更迭几代后,千年间的恩恩怨怨都被一洗而逝。
陆峻英坐在病床边。
床上的人睡着,领口微开,露出了锁骨下的一处浅浅伤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