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动过速[破镜重圆](88)
第二日果然是个阴沉天气。
连绵的雨丝勾连成细线, 从天际悬垂而下,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帘幕。
空气中沁着水汽,一呼一吸尽是潮意。陈朝予单手擎着宽大黑伞, 默然无言地望着照片上的年轻女人。
她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, 容颜姣好美丽,神情无忧无虑,正向他释出灿烂的微笑。
可在他的记忆里,却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。
千疮百孔的不幸婚姻蹉跎着她、摧残着她,终于把她生生逼成了一个心力交瘁的疯女人。
印象中, 她甚至难得有如此平静的时刻。
而突兀的平静往往更加糟糕,是山雨欲来的先兆。
那一年,陈朝予被陈斯绮从孤儿院领走,回到了他们的“家”。
起初,在他幼小的心灵中, 还是有过那么一丝期待的。
可后来发生的种种,都无一例外证明了一个事实——
他所认为的自由,只不过是逃出囚笼、又坠落深渊而已。
陈朝予最讨厌大门落锁的声音。
生锈的铁门被强行推拉, 发出刺耳的“吱嘎”声响。沉重的脚步拖行在地面上, 伴随着女人一刻不停的抱怨,最终毫不意外地停在杂物间改造的狭小卧室门口。
陈朝予在心中默念倒数。
三。二。一。
房门从外面猛然推开, 女人那张憔悴惨白的脸霎时映入眼帘。
她日渐消瘦,眼窝凹陷,下巴颏尖得不像话。抱臂站在门口, 居高临下望着他的时候,眼底浮现出与生俱来的傲气。
她的前半生顺风顺水, 有足够傲人的资本,可一朝落魄, 这样的神情只会显得她越发尖酸刻薄。
“怎么?你又哑巴了?连声‘妈’都不会叫的废物,真不知道小绮捡你回来做什么?”
陈朝予闻言,依旧默不作声,手中的自动铅笔被他越捏越紧。
阿姐说过,父亲离开家后,母亲的脾气有时会变得古怪。
可那并不是她的本意,她只是生病了,需要他们的理解和照料。
陈朝予年纪还小,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做,但或许,他可以像母亲希望的一样。
至少……喊她一声“妈妈”。
他微微启唇,细微的气流拂过翕动的声带,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。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阿姐在家的时候,教了他很久,她不厌其烦,一遍又一遍带着他念:“妈妈。”
到了后来,陈朝予终于成功,却是对着阿姐喊出了这两个字。
陈斯绮欣慰之余,又有些尴尬:“我是你阿姐,你怎么管我叫上妈了?算了,不管了……”
在孤儿院待了太久,那时候的陈朝予营养不良,瘦得风一吹就倒。陈斯绮轻而易举就将他抱了起来,没有玩具,依然笑眯眯地逗弄他。
“我们小予会说话了哟~来,跟我继续念,姐——姐——”
“……”
难度太高,他又不会了。
上下嘴皮一碰的事,能有多难?
可话到了嘴边尚未出口,迎面甩过来重重一巴掌,直打得他偏过头去,苍白的脸上瞬间浮现出鲜红的指印。
那个象征着血浓于水的词汇,彻底跌落回他腹中,连同那些天真而可笑的期待,一起摔得粉身碎骨。
陈朝予耳畔嗡鸣作响,被她扼住脖颈提起来悬在半空,四肢绵软无力,连挣扎的可能都没有。
她看他的眼神像是恨极了,又满载着不可言说的痛苦。
“别这么叫我……都是因为你……都是因为你!”
哪怕是从前最孤立无援的时刻,他也没有这样命悬一线过。
肺部的氧气几乎被挤压殆尽,陈朝予的脸渐渐漫上不正常的潮红。在窒息的前一刻,母亲似乎突然醒了过来,手上力道一松,他立刻从高处落下砸在地上,顾不得全身的疼痛,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,发出短促而颓败的“嗬嗬”声。
“我不是……”
她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,喃喃着摇头,又慌乱地用枯瘦的手臂紧紧将他揽在怀里。
“妈妈不是故意的……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不是故意的。
陈朝予耳边盘旋着这句话。
他信了,因为作为施暴者的母亲瑟瑟发抖,看起来比他更加孱弱可怜。小心翼翼怀抱着他的样子,仿佛他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。
他说不出话,小手轻拍着母亲的后背,试图给予她些许安慰。
慢慢的,她的情绪重新稳定下来,像是在对他说话,更像是自言自语。
“不会说话也没关系。”她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“挺好的。”
那时的陈朝予还不懂,这句“挺好的”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。
一个不会说话,无法反抗的孩子。
意味着所有暴行都将被掩埋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,就像此时此刻,她深埋地底的骨殖。
雨越下越大,直至倾盆。
水线沿着黑色花岗岩蜿蜒而下,漫过那张裱好的黑白照片,像两道永不干涸的泪痕。
陈朝予迟疑着伸出手,在为她拭去湿漉水迹的前一刻堪堪停住。
因为,有人来了。
“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。”
季枫泽的了然中带着漫不经心,丝毫没有作为不速之客的自觉。
“你不该来。”陈朝予弯下腰,将手中的一捧百合花放在墓前,“她不会想看见你。”
季枫泽瞥了一眼墓碑另外半边的描红姓名,唇边多了丝哂笑的意味。
听说陈朝予母亲的遗愿,依然是和抛弃她的那个男人合葬,至于一双儿女将会何去何从,她来不及关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