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要抗争。这是前辈们传授给他们的经验。
抗争也没用,只会让自己受伤更多。
枪打出头鸟,谁反抗,谁就会遭到最惨烈的报复。
官员都是一体的,不要指望他们中间有哪个能站在你们的角度考虑,就算有这样一个人,也会被其他的官员联手干掉。
渐渐地,年轻的工匠们身体还没有变老,心态已经变老了。
渐渐地,忍耐变成了一种本能,鞭子抽下来,第一反应不是喊疼,而是硬受着,并且告诉自己,这是你的命。
所以,当杨文虎举起鞭子的时候,所有工匠的反应都是低下头,任凭鞭子抽在自己身上。
至多是在被抽得太疼的时候,稍微往后面躲一躲。
也不能躲得太明显,否则,就会被杨文虎发现,会被视为一种反抗。
只要挨过这一阵,这件事就过去了。
他们这样想着。
然而,杨文虎并没有放过他们。他们身边熟悉的工友一个个倒下,倒在冰冷的雪地里,有些在呻吟,有些在翻滚。
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杨文虎提着鞭子走向他们,很快,他们也会像前面的工友一样挨打,倒下。
他们要死了。
死,一切就结束了。
没有恐惧,没有痛苦,不必再承受每日的辛苦劳作,不必再担心第二天吃不饱肚子。
可是,也无法再享受和家人团聚的快乐,无法再和工友们吹牛打屁,无法拥抱软呼呼的孩子,无法感受食物塞进嘴巴里的满足,无法在每个晴天的早上,头顶着蔚蓝广阔的天空去上工。
再也看不到雪融化的时候、石板路的缝隙中长出的细草了,再也感受不到微风拂过面颊的舒适了,再也听不到黄昏时家家户户锅碗瓢盆的响动,闻不到街上飘散的烧肉香气了。
他们忍了这么久,受了这么多苦,为的不就是这些么?
可是,现在,却连这些,都要从他们手中夺走。
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忍?
凭什么还要忍?
还要忍到什么时候??
不就是一个死字,死都不怕了,还怕反抗吗?
这句话就像一粒种子,突破板结成岩的土层,埋进每个工匠心中,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,种子开始萌动、发芽,顶破头顶坚硬的土层,在土层碎裂的轻响中顽强地生长,长高,直到那柔嫩的芽叶探出地表。
愤怒滋养着它,热血浇灌着它,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着,直到成熟的藤蔓爬满心房的每个角落。
反抗。
要反抗。
必须反抗!
没人知道这个词最先从哪个工友的喉咙中喷涌出来,它就像岩浆一样,瞬间席卷了周围的人群,每个工匠都感受到它的炙热、澎湃、充满力量,他们情不自禁地低声重复起这个词,像某种咒语,只要念诵它就可以获得无尽的力量。
“啊——!!”有人大叫一声,向着人群包围中的杨文虎猛扑过去。
杨文虎依然是那个手中拿着铁鞭的杨文虎,可是,在工匠们眼中,他却不再是活阎王了。
“该死的!”杨文虎扬起手中的鞭子,狠狠地抽向迎面扑来的工匠。
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是,他本能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非同一般的骚动,那种骚动释放着危险的信号,令杨文虎背后的汗毛都敏感地竖起来。
他必须先声夺人,他必须将这股骚动当头打下。
否则,他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,他还能不能控制住这个局面。
然而,杨文虎的第一击就落空了,他的胳膊忽然抬不起来,从胳膊肘到小臂被沉重的东西坠住,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鞭子抡到理想中的弧度。
鞭子抽到一半,垂了下去,像是断线的风筝,坠落的旗帜,杨文虎的气势也在那一瞬间瘪了下去。
杨文虎恼怒地看向自己的胳膊,他发现,他的胳膊上不知何时缀上了七八只手,那些手粗粝而宽大,是做惯了粗活的手,有些指端开裂,露出可怕的红肉,有些关节生疮,还在流淌着透明的液体,这些手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,可是一点不妨碍它们的力气惊人,就像七八只铁镣铐一样,死死地绑住杨文虎的胳膊,让它分毫不能动弹。
“啊——杨文虎,你这个恶棍,我弟弟就是冤死在你的手中,今天我就要为他报仇!!”愤怒中扑过来的工匠一把抱住杨文虎的腰,冲着他的胸口就咬下去,牙齿间发出咯咯的声音,接着,他猛一仰头,纷纷的棉絮从杨文虎的衣服上扯了出来。
“我什么时候害死你弟弟了?疯子!放开我!”杨文虎被此人的凶恶吓了一跳,幸亏他的棉衣穿得厚,否则这一口还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?
那工匠抬起头,吐掉口中的棉布,冷笑道:“你杀人如麻,当然不记得了!不过没关系,这里的兄弟,都跟你有仇,今天,就让大家伙一起给你涨涨记性!”
说着,周围的人群也开始挤挤挨挨地往中间移动。
“你们想干什么?”杨文虎又惊又怒,他使劲想把手从众工匠的手臂中抽出来,可是,他越是挣扎,那些铁枷一般的东西就收的越紧,连一丝松动的空间也无,以往温顺的老黄牛,忽然用牛角朝向他,顶住他,将他围在正中间。
本来的杨文虎如同进入了羊群的老虎,所向披靡,只有他撕咬羊群的份,没有羊群反抗的机会,他大可以提着鞭子抽个爽,没有人敢阻拦他。
可是现在,场院中的形势瞬间逆转,他从虎豹,变成了只身闯入兽群的豺狼,本来温顺的兽群,忽然陷入狂暴,一头头食草动物亮出了它们的犄角,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充血泛红,如同凝望着死敌般紧紧地盯着杨文虎,杨文虎退无可退,被激怒的兽群正在不断缩小包围圈,马上就要从杨文虎的身上碾压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