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了一千次的万人嫌(117)
“这是我们的……初次见面。”
故人江海别,几度隔山川。
你孤身走过三百年漫长光阴,受过太多伤害。
鬼医说,不宜刺激谢纾的记忆,需循序渐进。他从木僵状态中脱离,是好事。
但他的存在对如今失去记忆的少年来说,是一颗毒药,会刺激他,会让他难过。
他不舍得。
三百年改变了很多人,很多事。
谢纾不再是那个被养在桃花源里的小凤凰,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正直良善、有些寡言的少年郎。
纵使相逢,应不识。
谢纾神智还不清醒。他喝了很多药,身体还是软绵绵的,没有力气,木僵状态短暂地脱离,放出了一点他的灵魂回到这个苍白孱弱的躯壳。
他警惕地缩在墙角,从被窝里露出一小块苍白的脸,和一只圆睁着、微微颤抖的瞳眸。
乌黑的额发散落地黏在他雪白的侧脸,他看上去像个大病未愈的孩子,害怕要打针吃药,因此离男人很远很远,把自己缩成了很小一团窝在墙角,被子把自己捂得紧紧的,好像天真地以为被子能成为寄居蟹的壳,缩在里面,就能隔绝外界的伤害。
周不渡伸出的手没有放回,他翻手,掌心向上,是一个包容温和的姿势,哑声道:“是是,不要怕我。”
“我不会伤害你。”
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,是卑微的请求,也是郑重的承诺。
他腰背笔直,另一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,眼睫落下,等待着少年的回应。
刻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回荡在庭院,少年一直缩在墙角,可是随着时间慢慢推移,那一大坨面团大抵是抖累了,渐渐地停了下来。
少年等了很久,也没等到惩罚或是责骂,有些疑惑地从壳里探出头,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。
他乌发凌乱地翘起,眼尾因为闷在被子里有些发红,眼角的一颗红痣沾上了一点晶莹的水液,像是含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泪。
他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一动不动,始终耐心温和等待他的男人,眼神中是全然的陌生,夹杂着疑惑:
你怎么不打我?
那目光刺痛了周不渡,他呼吸窒了窒,指尖轻微地痉挛了一下。
少年看见他指尖抽动,以为他终于忍不住,要露出真面目,对他下手。
他以前好像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类,最开始对他说很好听的话,可是后面就会把他抓起来关进笼子里,打他,骂他,拔掉他的皮毛,吃掉他的血肉。
他瞬间睁大了眼睛,又赶忙缩回了被子里,瑟瑟发抖地抱住自己的头。
他大概真的以为自己是只猫。失魂症患者会有人格解离的征兆,他们神智漂浮,对自我认知混乱。
看吧,这个人类等不急了。他果然还是在骗自己。
少年呆呆地想,他会不会打我呢。
又会不会……吃掉我呢。
他摸了摸自己平坦瘦弱的腹部和胸口,捏了捏自己脸上不怎么多的肉,像是一只被猛兽摁在爪下无助颤抖的小动物,又害怕又纳闷地想。
我没有肉呀,他为什么还不走,是要吃我的骨头吗?
他露出一只眼睛,悄悄打量笔直端坐着的男人。
男人露出的下巴白皙,线条利落,薄唇微抿,鎏金面具遮盖住他半张脸,却依然挡不住他俊朗的面容与君竹般的君子气质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
但他的身材足够的高大,肩膀宽厚,手臂有力,刚刚的掌心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圈住他的脚踝。谢纾跟他比起来,就像一只很小很小的动物,体型差引起了谢纾本能的警惕与恐惧,同时又生出一种挣扎不得的妥协。
他有些难过地摸了摸自己细瘦的肋骨,悄悄对比了一下,然后失落地想,好吧,他好像真的打不过这个人类。
那可以商量一下吗,如果真的要吃我,能不能只咬一小口,不要吃他的心脏好不好?
他心脏上有一个人,如果被吃掉了,他就永远见不到他了。
可……那个人是谁呢?
谢纾呆了一瞬。
少年的脑海中是泛着大雾般的空白茫然,烟云笼罩,记忆像是被撕碎成了很多片。
三百年的时光不是食物,不能像胃袋分泌胃液一般,被大脑消化。
他模模糊糊中,只记得自己走了很久。他想要一直一直游,游到时间河水的尽头,去捉记忆里的那双手,好像这样,那个人曾经的影子才不会被时间磨灭。
那双手曾经背着他,逃亡过昆仑以外三千里路。他不断地擦亮关于他们之间的回忆,回忆里有好多的爱,因此执念不消。
可如今他磨破了手掌,也擦不亮那个人的身影。
他是被抛弃了吗?
谢纾越想越委屈,瘪了瘪嘴,难过死了,心里生出一点怨恨。
桌上的豆火劈啪作响,两个人对视了很久,周不渡坐在那里,伸着手,他好像都不会感到手酸一般,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等着谢纾。
他不会再让谢纾一个人,因此即使少年现在神智不清,有些怕他,他也不能离开,不会放弃。
而谢纾在破碎的记忆中,似乎也认定人类不是什么好东西,因此始终抱着被子,把自己裹得紧紧的,像个滑稽的、露了馅的白面团。
两个人僵持着。
少年从被子里探出个毛茸茸的头,乌黑滚圆的眼睛瞪着这个戴面具的男人,像是一只警惕的小动物,眼神有点凶,大概是想要用自己凶狠的眼神,把眼前这个人类吓跑。
外面的刻钟水都快流完了,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。
谢纾瞪得眼睛都干了,忍不住揉了揉眼,结果再睁开时,发现这个人类居然还不动,气得咬牙切齿,眼眶微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