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三慢(8)
中年男人特有的低沉的、不怒自威的语调顿时让冯钰表达欲顿消。
她拧着眉开始读第一题,痛苦从眉间开始蔓延。
看清卷面的那一刻,田知意心里燃起一团火。火焰在黑色的字上灼烧,晃动的火苗让她怎么也看不清题目。
……冷静,冷静。
她干巴巴地深吸了一口气,全然无太大作用。
急躁来得莫名其妙,更令她心慌。
医生曾叮嘱她一定要注意情绪的大起大落,尤其是无名的兴奋,可能是转变为别的病症的先兆。
“那要是有这样的症状该怎么办呢?”田知意当时是这样提问的。
她清楚地记得医生皱了皱眉后叹了口气:“那就考虑住院吧。”
她不想住院。
田知意闭上眼,努力将数字、符号从脑海里驱逐出去。
可在试卷看着分明模糊的字,在脑海里却变得异常清晰,仿佛战场上排布整齐的士兵,即将随阵法而动。
……别这样。
田知意在心里对自己说。
可没有人听。
数学试卷像是印在了她脑子里一样,从最后一题开始,一题题呈现在她面前。
最后一题:数列题。
……这题是卡人的难题,写个第一步就放弃。
再依次往前看,函数、解析几何、应用题。
……函数肯定要求导,解析几何列出式子猜一猜解,应用题是数形结合。
心底里有个不属于她的声音在为她解题,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,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。
田知意怔了怔,突然抬起头,对上正在监考的班主任的眼,绝望瞬时如火山般喷涌而出。
那个声音……是曹老师的。
她的大脑在自动合成曹老师的声音为她解题,她分不清对错,只知道自己已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。
“田知意。”曹老师对着讲台上贴着的座位表喊她,“有哪里不舒服吗?”
她的父母曾交代过她生病的事,收这样的学生是校长的决定。高学费是学校收的,班主任不会因为班上有这样的学生就多拿一分钱,却要提着心吊着胆,生怕她想不开出事。
真实的声音与幻想的声音相撞,仿佛梦境碎裂的瞬间。田知意恍然从幻想中惊觉,勉强分清楚了什么是妄什么是真。
……刚刚那些,都是假的。
她无力地摇了摇头,再看眼试卷,只见到清爽工整的字。
跃动的火焰已经消失。
她像是经历了一场酣战,大汗淋漓之后,拖着虚脱的身体和残破的兵械,步履蹒跚地晃荡在返回的路上。
纵然考试时间有两个小时,但总会有学生抢在收卷时多写几笔,在考试后叹恨来不及。
田知意只觉得疲累。
她忘了自己写了什么,只知道反正比高考时候写的多。
分数于她是太过遥远的未来,此刻她只想好好地静默着。
偏生周围的气氛并不想放过她,冯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:“考得怎么样?”
田知意抬眼看看她:“能怎么样?”
每多说一个字对她而言都是消耗,她需要节省精力以免再次陷入急躁的情绪中去。
“也是。”冯钰认同了她的看法,“都分到重点栽培班了,还能怎么样?”
“重点?”
田知意觉得这名称怪可笑的。学校以高考成绩分班,想来同学都是和她水平相仿之人,她的高考成绩可跟“重点”二字毫不沾边,甚至对曾经就读的重点高中而言都是耻辱。
见田知意发问,冯钰可来了兴趣:“这你就不知道了吧?我们学校所有的班都叫重点班:重点提升班、重点发力班、重点栽培班、重点关注班。”
……原来是个排名倒数第二的班,没被分到重点关注班真是太好了。
她讨厌被关注。
浮梦
冯钰所言果然非虚,重点栽培班的成绩着实感人,分班时排名中下的田知意,仅凭着不算马虎地答了些数学题,纵然只考了两位数的分数,总分排名便一跃进入班级前列。
田知意是从冯钰的口中听到自己的排名的:“知意,你考了第四名!英语分超高的!”
这不是个坏消息,前提是只有田知意一人听到。
然而事实恰恰相反,班里大部分学生都听到了,并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针扎般的不善目光。
这就是重点栽培班。
不至于像重点关注班的学生流落到社会上就极易成为作奸犯科分子,但也没绝没有重点发力班学生奋力一搏的信念。与重点提升班那些外人看来高考成绩已说得过去、只是为了梦想就能够再走一遍修罗场的学生相比,根本在两个世界。
他们是沉沦在泥淖里的躺平者,厌恶主动作为,不敢主动放弃。
他们总有比上不足的理由:别人生来富庶、天赋异禀、家教优良……比下却执着要有余,绝不允许身边人努力爬出泥潭。
比起厌学、懒惰的垫底生,他们更讨厌默默努力的卷王。
成绩一飞冲天的田知意已然被划入了这一令人厌恶行列。
尽管这点分数拿回原校,耻辱依然是耻辱。
田知意敏锐地觉察了一切,但被人关注远比被人讨厌更让她不适。
她没有应对他们的兴趣和力气,只将臂弯架起来,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。
黑暗瞬间将她笼罩,也将周围的嘈杂逼退。
她像是电量耗尽的手机,沉浸在安全的环境里,体会着被舒适感拉长的每一分钟,慢慢地充电。
直到上课铃声的响起。
上课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,即便是课间活力四射的冯钰,在课上也是一副蔫蔫的倦怠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