驸马何日还乡(139)
如此,那位高手辗转几家,也从来不提自己教过何人,徒弟几何,故而有些徒弟彼此之间都不知晓。皇后和五娘便是这般关系。
五娘和这位高手学艺,是真真对武功有兴趣,故而这高手在五娘家住了很久,有时酒后便会追忆往昔,无意中带出了皇后的名字,五娘便也知晓了有这样一位同门。
抄家流放之时,五娘不曾寻过皇后,便是知晓这同门之情太过脆弱。而如今走投无路,她只得放下身段,死马当作活马医,为岳昔钧试一线希望来。
皇后也聪颖,闻言便知五娘何意,却断然绝情。这也是五娘意料之中的事情。
五娘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露了出来,手上握着一柄砍柴刀。五娘悍然道:“如此便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。”
太子高声道:“护驾!”
皇后也听闻过五娘威名,昔日明家小姐在京中以武功闻名,在同辈中更是佼佼,若非为女子之身,定然如她兄弟般战功赫赫。更有那心高气傲的儿郎不服,与明飞尘切磋,却被打得心服口服,甘拜下风。京中书馆为她编的故事更是神威非常,甚么武神下凡,打遍京城无敌手都是寻常话本,更有离奇的,说她能幻化出三头六臂,六只手分别使刀、枪、剑、戟、斧、钺六种兵器,八面威风,故而无人能敌——总而言之,将明飞尘的武功传得神乎其神,高深莫测。
后来,明家与罪臣有亲缘,属九族之列,举族抄家流放。有人私下议论,皇帝诛九族实乃是大清洗,军中势力也一朝换血,明家人跌落尘埃,永无翻身之日。
如明家一般的,并不止一家。当今皇帝心狠手辣,快刀斩乱麻,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。
二十多年前的腥风血雨,如今都尘归尘,土归土。涉案之人死的死、残的残,勉强活着的也都不愿去想那往日家破人亡的漫天血色。而如今皇后和娘子们打了照面,那些尘封的往事便死灰复燃,横冲直撞着要冲破封印。更遑论一方锦衣玉食,侍从开道,而另一方颠沛流离,流浪生死。
道不同,不相为谋,早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。
目下,皇后见五娘剽悍,心中有些发怵,仍不愿跌了面子,道:“刺驾乃是杀头大罪,你想清楚了!”
五娘道:“我既为此,便不畏死。”
皇后冷哼一声,道:“你以为自己一死,你的姊妹们便可苟活么?匹夫之勇罢了。”
五娘道:“左右都活不了,不如你陪我同师父叙叙旧。”
皇后色厉内荏地道:“尔敢!”
五娘上前一步,道:“试试。”
岳昔钧担忧地唤了声:“五娘。”
五娘只当未闻,并不应答。
三娘也大笑道:“甚好甚好,我等贱命,死不足惜,要你这金贵之身陪葬,却也不亏!”
皇后冷然道:“敢前进一步,便立斩立诛!”
护卫兵卒们缓缓围拢,刀剑挡在身前,成护驾之势。皇后和太子在护卫圈中望向对面,对面五娘提刀当先,三娘略后,其余娘亲也取出防身武器,各个戒备。安隐搀着岳昔钧站在一旁,岳昔钧右手握紧拐杖,盯着那些护卫兵卒。
而谢文琼就孤零零站在这两方之间。
前是廿载养育相亲的亲人,后是琴瑟和鸣的爱人,如今两方剑拔弩张,是不死不休的绝命局面。谢文琼好若站在楚河汉界,她恨不能割裂成两半,一半劝住母后,一半随着岳昔钧。
谢文琼心中苦痛,满山满乡的寂静,风也停住,为此刻的僵持场面。
一片冷寂之中,谢文琼推金山、倒玉柱,霍然拜倒——
谢文琼颤声道:“求母后开恩。”
伴月紧跟跪倒,小声劝道:“殿下,不妥。”
皇后不愉道:“皇儿,她值得你做到这般地步么?”
谢文琼生怕皇后愈气,不敢说“值得”,只说道:“儿臣不愿见鲜血,不愿见刀兵。”
岳昔钧讶于谢文琼为己下跪求情,心中又苦又怜,也随着谢文琼缓缓跪下,开言却不是为自己求情,而是道:“请娘娘使殿下先行。”
先行一步,不见血腥。
谢文琼回首看向岳昔钧,满面的怔然。
皇后于是道:“皇儿过来。”
谢文琼望着岳昔钧,唇齿张了张,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甚么话来。季春的风忽然刺骨万分,刀割般肆虐。
谢文琼跪下之前,其实想了很多。她想到皇宫中的草木,想到公主府的戏台,想到驸马府的秋千。她想到了白日莺啼,夜晚星耀,想到了春日桃花,夏日荫柳,秋日群雁,冬日初雪。想到了成亲时的十里长街夹道相送,想到了摘星楼上大火骤起。
她想到天地君亲师,想到百善孝为先,想到卧冰求鲤,想到百里负米。
她想到孔雀东南飞,想到西湖三塔记,想到双投桥下,想到木有相思。
她想到引狼入室,想到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
她想到桃花树下百衲衣,想到胡蝶离飞麻雀老。
她想到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
最后,她想到南阳公主家国两难,想到岳昔钧当头三问。彼时,她做不出答,如今她在严阵之中,两难全下,情孝相逼,走投无路,悲愤交加,哀痛欲毁,她竟然得到了答案——
谢文琼站起了身,往皇后身边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