驸马何日还乡(140)
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,像是披枷带锁,负重而行。
谢文琼行至皇后和太子之间,皇后满意地道:“来人,请明珠公主——”
话未说完,太子断喝一声:“作甚?!”
谢文琼“噔噔”后退两步,站到了适才跪地之处,此处与皇后、太子相距半丈,也与岳昔钧相距半丈。谢文琼的手中提着刚从太子腰间抽出的宝剑,对向她靠拢的人叱道:“站住!”
谢文琼猝然抬起面庞,皇后看见,她双泪无声流了满面。
皇后再次训道:“皇儿休要胡闹!”
谢文琼恍若未闻,将宝剑架上小臂,几泣不成声:“儿臣愿以性命担保,驸马不曾通敌叛国。凡此种种,皆因儿招驸马所起,儿臣愧于父皇母后教养——”
谢文琼颤声道:“昔者,三坛海会大神剔骨还父、削肉还母,今日谢文琼斗胆仿效!剐去这一身父生母鞠的皮肉,偿还父母子女一场因缘,只求父皇、母后放驸马及诸位娘子一条生路!”
言罢,她狠狠一削,竟生生削下一块带血皮肉来!
第87章 伯劳飞燕爱恨半晓
那块鲜血淋漓的皮肉, 在往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,都反反复复浮现在岳昔钧的眼前。
目下,离谢文琼削肉还双亲已然过了七日了。
易曰, “反复其道, 七日来复, 天行也”。疏曰,“阳气始剥尽,谓阳气始于剥尽之后,至阳气来复时, 凡经七日”。
这七日, 岳昔钧当真是“阳气剥尽”而后“来复”。最初几日,她好似魂儿也丢了, 魄儿也散了,不思三餐, 不思夜寝, 木偶绢人也似的,呆呆愣愣,又好似玉蚌失珠, 打不起半点精神来。
往后几日,大略是缓了过来, 魂魄归了一二,仍旧是恹恹的。到了第五、六日,行走坐卧渐渐趋于平常。到了第七日,甚至可以强颜欢笑了。
岳昔钧现在正坐在田埂之上。她又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那日情景——
谢文琼一语言罢,宝剑利刃割破肌肤, 霎时间,鲜血溅涌, 淋漓满地。
岳昔钧如同被锁住喉咙,她做不到像皇后一般高声呼人,她只是震惊到无以复加——岳昔钧从来没有想过,谢文琼的爱意竟然能够如此之深。这股深情厚谊如瀑布般冲着岳昔钧兜头砸下,砸得她头昏脑胀、浑身难控。
岳昔钧蓦然抽出被安隐搀住的手臂,踉踉跄跄拄着拐向谢文琼疾步走去。但不知是她太心焦,还是路面过于崎岖,岳昔钧往前不过几步,便跌扑在地,拐杖摔在一旁。
岳昔钧手脚并用地拖着伤腿向谢文琼爬去。似乎有人要搀扶她,被她一把推开了。
谢文琼的布衣一角垂在岳昔钧的眼前之时,岳昔钧才恍恍惚惚从适才那种如封似闭的状态中剥离出来。
她仰头,看到谢文琼仗剑于身前,冲要上前来的皇后、侍从等人红着眼喊道:“退后!母后,我只要你一句诺,你也不肯么?你是嫌我以此为胁么?”
岳昔钧抓住了那截衣角,她终于找回了声音,道:“殿下,求你……”
谢文琼这才觉察到身后的岳昔钧。谢文琼微微侧低下头,带着泪痕和满眶泪水,笑道:“别怕。”
谢文琼右手持剑挡着众人,左手鲜血嘀嗒。她道:“我搀不了你啦,地上脏,你快起来。”
谢文琼认真地想了一想,声音因剧痛而飘忽颤抖,道:“倘我死了——”
“殿下!”岳昔钧嘶哑着打断她,“求殿下……快走。”
谢文琼的笑意戛然而止。
岳昔钧脸上的尘灰被泪水冲下,她艰难地改趴为跪,跪得一丝不苟,是顶顶郑重的跪法。她一字一句地道:“臣请殿下速速离去。”
皇后此时也道:“皇儿回来。”
谢文琼倏忽笑了一声。
谢文琼微微弯下腰,伸出鲜血粘腻的左手,托起岳昔钧的下颌,迫使她抬起头来。
谢文琼眼里满是苦涩和自嘲:“你叫我走,是忧心于我,还是不愿与我同生共死?”
刺鼻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岳昔钧的鼻间,她好似又被扯回了战场厮杀之时。岳昔钧的眼神涣散一瞬,复又强行清明起来,她张了张口,却发觉这个问题难以回答。
倘若坦白说忧心于谢文琼,那么谢文琼必然不走。若要谢文琼走,自然要寒她的心。
岳昔钧抬眼望进了谢文琼的眼眸。
她隐隐约约从谢文琼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形。那是一头末路之兽。
而谢文琼焉又不是?
岳昔钧答道:“愿殿下长命百岁,岁岁平安。”
谢文琼哑笑一声,道:“神龟虽寿,犹有竟时。罢了——”
她抛下了剑,剑砸在土地之上,闷闷一声。
谢文琼道:“那便如你所愿。”
谢文琼收回了左手,三个血指印留在岳昔钧的脸颊之上,像是依依不舍的诀别。
谢文琼缓缓转身,看向皇后,道:“母后,你今日果真要赶尽杀绝么?”
皇后对于谢文琼自伤之事仍心有余悸,虽岳昔钧那厢逼迫了谢文琼应下“平安”的诺言,皇后却更加忧心谢文琼两方碰壁之下作出更加过激之举。皇后白着脸道:“倘若皇儿肯回,此事还有余地。”
谢文琼静静地道:“有甚等余地?”
皇后道:“本宫既往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