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臣殿上(41)+番外
他抱着那碗面哭。
眼泪颗颗滚落。
声声呜咽。
廖华听了很久,在听清了宋澜说的是什么的时候,忽然明白了六月初二是什么日子。
宋澜说:“少傅为我取字的时候,还说要亲手为我加冠的,怎么会……变成这个样子。”
这一天,是宋澜二十岁的生辰。
作者有话说:
“少年当此,风光真是殊绝。”出自秦观《念奴娇·千门风月》,特此标明。
第23章 罪己诏
梅砚带着东明回了府。
雨还在下,肆无忌惮地洗刷着这座巍峨的皇城,屋脊楼台都被冲刷得鲜亮,皇城檐角的琉璃瓦在阴沉沉的天里闪着炫彩的光。
阔别一年,梅砚终于走出了这座宫殿。
少傅府的下人本就没有多少,梅砚被软禁以后又跑了几个,如今偌大一座府邸,就只剩下几个积年的老仆,看见梅砚回来,他们简直不敢相信。
“真是主君回来了?老奴不是在做梦吧。”
梅砚有些心神不定,一时没答话,东明就笑嘻嘻地冲院子里的下人说:“主君的病大好了,自然就回来了,你们快去把房间收拾好,主君今日累了,要早些歇下。”
几个老仆便不再多言,都老老实实下去做事。
梅砚从头到尾没说话,待房间收拾妥当就进了屋,一头扎到床上,竟是睡觉去了。
东明守在屋外,抬头看看廊外的雨幕,觉得自己见鬼了。
梅砚这一睡,大有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,白天也睡夜里也睡,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时候是真的在睡。
他一连几日不出门,不进宫、不上朝,就差连饭也不吃了。
只是有时候仰面躺在床榻上,呆呆地想着一些往事。
十四岁的宋澜站在东宫门口垫脚打量他。
十五岁的宋澜在东宫学舍的书册里画王八。
十六岁的宋澜扑在他怀里哭得抽抽搭搭。
梅砚什么都不说,他这些年的隐忍和苦楚,似乎都在宋澜那一跪里消散了似的,他觉得,自己那颗心变得很空。
没有仇恨,没有怨怼,没有委屈。
这是典型的逃避现实的举措。
如果不是宋澜的圣旨下到少傅府,梅砚大有可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。
但就如同他早就知道的,这件事容不得他逃避太久,宋澜的那道旨意也一定会赐下来。
廖华亲自来宣的旨意:
“秉承天谕,天子恭请。再陈前太师梅时庸、中书侍郎梅成儒一案,奚为徐氏乱党攀诬构陷,皇室又少详查,致奸臣当道,忠良蒙冤。朕痛思己过,为人天子,贤良受害十五载而不察,朕之丘山。今告天下,梅氏纯善,平其冤罪,追封盖加。
复陈己罪,令请神明,国祚平壤,罪罚有告。”
梅砚跪接了旨意,将那封明晃晃的圣旨拿在手里,他等了十五年,手却抖得厉害。
他一直在逃避的,就是这封圣旨。
或者说,他不希望写下这封替梅家平反诏书和帝王罪己诏的人是宋澜。
梅家与徐玉璋和先帝的仇怨已经了结了,他不想让宋澜来承担这些后果,人们都说父债子偿,但他始终觉得没道理。天子下罪己,意味着国祚将息,福脉浅薄,朝堂动荡,天下不平。他不愿意看到宋澜陷入到这样的泥沼之中。
这便是梅砚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自己的身世坦诚相告的原因。
但梅砚太了解宋澜,他知道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有一颗多么柔软的心,只要宋澜知道了这段前尘往事,无论自己说什么,他都一定会下罪己。
他在昭阳宫说的那番话,根本就没有用。
梅砚收了圣旨,抬眼看向自己家的庭院,正是六月酷暑时节,花草萎蔫,前几日的雨方停,如今天晴气朗,艳阳高照。
梅砚问廖华:“陛下呢?”
廖华垂眸,语气有些哽:“在……太庙。”
梅砚没说话,廖华等了一会儿便要告退,却忽然听梅砚问:“他要跪多少时日?”
“……七日。”
朝律便是如此,有罪有罚,即便是天子,只要认罪,便有责罚。宋澜也是人子,他如今昭告天下称先帝有罪,便要在太庙里跪着给祖宗请罪。
廖华以为这次梅砚总该说什么,却又是好半天没听见答话,他忍不住抬头,而后便呆住了。
那个待人冷淡、鲜少有真情流露的梅景怀,眼眶已经全红了。
梅砚哽咽了。
“他怎么……受得住啊。”
——
梅砚再进宫的时候,是七日后的晚上。
昭阳宫的宫人进进出出,各自忙碌,没人敢拦梅砚,梅砚比回自己家还要轻车熟路。
他推开门,一股刺鼻的药气扑面而来,梅砚毫无防备地吸了一大口,忍不住咳了两声。
“少傅?”
梅砚寻声看过去,宋澜并没有和他想象中一样躺在床上,而是坐在椅子上,挑逗窗户边上的一只鹦鹉。
宋澜笑嘻嘻地,看见梅砚来就更欢喜了,与前些时候跪在地上磕头的他判若两人。
“这是子春刚送过来的鹦鹉,会学人说话呢,朕刚刚给他取了个名字,叫‘翡翠’,翡翠,喊一句少傅听听,朕教你。”
那鹦鹉很是傲娇,被宋澜逗了半天也没张一次口。
梅砚忍了半天,忽然觉得自己这七天来的夙兴夜寐完完全全是多余的,宋澜为梅家平了冤,又在太庙里跪了七天,心里的苦闷一扫而空,心情显然很好。
“陛下很高兴啊。”
宋澜很真诚地点了点头,“朕原本不怎么高兴,但是少傅来看朕,朕就知道少傅不生气了,故而高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