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(200)
“实是圣人挂念太孙,叫送一样物件儿。”
李显战战不敢回应,任凭武三思数度回首示意,只低着头。
天使满脸嗤笑,武三思不好出声唤他,韦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,没得召唤也不能上前,僵持半晌,众目睽睽之下,终于两个高挑人影从屏风后相继走出,是武崇训推着李重润。
天使忙堆笑上前,小心翼翼屈膝来见。
瞧李重润脸上还好,就是醉的睁不开眼,想来是在后头行方便,忙上手替他张罗穿戴,因出来匆忙,金冠没在,只簪了根白玉簪,玉带握在手里,也没来得及束腰。
天使搁下托盘,两手比着替他扣到腰上,殷勤道。
“咱家出来时,圣人还说呐,您回武家是走亲戚,用不着穿见客的大衣裳,下回来,绛纱袍就行了,玉带也不用挂,多重啊。”
李重润两颊红润,酒气熏熏,半闭着眼咕哝。
“劳烦中贵人走一趟,更深露重的。”
“不敢,不敢——”
他一径儿地赔笑,理顺玉带上挂的金钩玉珏,躬腰整整黑靴筒,退后半步瞧瞧,模样周正了,才端起托盘,呈送到李重润眼前,殷切地催他。
“您瞧瞧,这可是好玩意儿!”
“圣人又赏我什么?”
李重润掩着嘴打个呵欠,自放他出来,仿佛是要补足十余年亏欠,又或是填补幼年缺失,尽拿些金雕玉作的孩子玩意儿赏他。
漫不经心拿起来看,竟是半块错金虎符,顿觉后背心发寒。
李重润掂了掂分量,就手往回搁,那天使早受了话在肚里,擎着的两臂滑溜溜一拐,就躲开了。
李重润扑了个空,皱眉瞪天使两眼,寒着声气儿质问。
“这就是府监不对了,圣人突发奇想,他也不劝着些!这能给我么?这是镇守北门的羽林军印信,明儿清早,李将军听说,该骂我撮哄着老人家胡闹了!”
这话一出,满屋里人都惊呆了,武三思耳尖微颤,又羡又妒。
李重润说的李将军,是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,原是黑水靺鞨族首领,自投靠了来,驻守玄武门三十年,最得信任,所以赐了国姓李。由高宗至女皇,李多祚目睹数次帝位更替,却屹立不倒,他说一句话,顶得别人一百句。
李唐开国就出过玄武门之变,羽林便是专门预防兵变而设,圣人此举,等于把咽喉亮出来,交给李重润了。
“怎么会!”
天使打包票,往前凑拢,谄媚道。
“圣人的意思,李将军能说个不字儿吗?再说,谁不知道圣人最心疼您?怕您受委屈,特特把右羽林交付过来,东宫卫建起来之前,将就您出入使用。”
李重润攥着虎符愣了一瞬,慢慢点头。
东宫卫之于太子,正如上四卫之于圣人,既是拱卫又是日常仪仗,可听圣人这话里的意思,往后东宫卫竟是归他调遣,倒把阿耶撇去旁边……
再者,东宫右卫率是他四叔,相王李旦。
这里头的意思更深了,是怕阿耶指挥不动四叔,还是怕他调遣不动阿耶?
更妙在,圣人公然行事,把虎符亮在众人眼前,唯恐人不去细细揣摩,这一笔御下之道,可真是精彩。
李重润不再推辞,于是李家齐齐谢主隆恩。
武三思捋着胡子感叹。
“圣人心疼太孙,这一点子不便都顾虑到了。”
天使回头瞧瞧诸人席上酒菜,是才撤了残羹,换上醒酒的甜汤,遂笑道。
“已是三更了,咱家倚老卖个老,今儿就到此为止罢?”
李显哪敢反对?忙诺诺道是。
于是梁王率队礼送李重润回宫,大家便散了。
韦氏站在阶前,看金戈铁甲簇拥着儿子孤身一人告辞而去。
描金绣龙的黑披风一翻,卷云般上了马车,黢黑的夜里,前后几盏灯笼划出小小的光明,如影随形地圈住他。
百般舍不得他走,哀怨地问,“非得住东宫么?先住庐陵王府也成啊。”
李显不吭声。
瑟瑟两条胳膊架住了阿娘,听见风里细细的抽泣,安慰道,“快了快了,十四年都等了,不差这两天。”
韦氏的心冷得直打哆嗦。
琴娘抱怨嫡母时她便想,是个人便比她儿子的命强,亲眷不在好赖,总不能打骂,可重润呢?混在黄门堆里,猫狗样养活。她问了他几遍,有没受人苛待?克扣他的吃食,没承认也没否认,只说都过去了。
咬牙望向宫阙,暗夜里,辉煌的建筑只剩下隐隐轮廓,叫人更畏惧厌恶。
“……有些人该遭报应的。”
李显吓了一跳。
警惕地回头看时,梁王妃等早已走远,近前只有两个女婿,他倒是不防备他们,大家一条藤儿上挂着,都得替韦氏遮掩。
磕磕巴巴开口阻拦。
“这,可不敢胡说……你别坑害儿子!”
韦氏冷冷哼笑,“你没听懂么,重润为何在御前说七宝帐?”
李显顿了下,早前住在驿馆便听酒客们提起,国公府有一座稀罕的七宝帐,宝石累累,每颗都大有来头,单是帐顶的琥珀便有拳头大小。
他勉强挤出几个字来,“圣人虔心礼佛……”
“哼!她真信还是假信,你我……”
韦氏的怨愤如海样深,可是看李显面色泛青,已是快背过气去了,只得放软声量,低低咒骂。
“张易之是个什么东西?当街卖肉的贱人!也配供奉七宝?神佛都叫他玷污了去!”
太子妃头面隆重至极,足有三十八件金器,镶玉叠翠,珠环璧垂,压得她整晚脖颈发麻,冰凉的步摇被北风吹近面颊,又冷得她哆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