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(201)
“欺负了我们一家子,到了,赔个皇帝,就完了么?!”
风里雨里,没人出声回应,只有韦氏重重的呼吸。
李仙蕙让她缓了缓,与晴柳两个架住她上车,李真真搀扶李显跟在后头。
车轮碌碌远去,许久,只剩下迟滞的回音,武延基这才从檐下踱步出来。
风刮拉拉,吹得他金冠都歪了,方才一瞬间的情绪压制下来,神情重又轻佻得一如往常。
武崇训始终站在亮处,瞥了他眼道,“这浑水,与你不相干。”
武延基哼笑了声。
“三郎是说,我尚且不如个半老妇人有血性?”
武崇训反问,“有没有,又怎么样?”
半晌再不吭声,武崇训有些担心,压低声道,“圣人欺辱亲子,结下仇怨,原就是为了你我……”
“嘿!你这人!”
武延基觉得这话很可笑,挑眉戏谑地望回去。
“二叔说你自视太高,我还不信,原来竟是真的,她哪是为你我?更别提为武家!实则我们,并明堂里那七世先祖,都是打伞的仪仗,打压李家的由头!甭管死人活人,铺天的排场,通通为她自己!”
武崇训语塞。
说到底魏王是他亲爹,死后别说哀荣,连一分情面都不留。
王府说封就封,巨万的身家查抄殆尽,丢下几个儿子,混的不如李家旁支,再要强说圣人如何苦心孤诣,提携武家千秋万世,确是说不过去。
武崇训原本想着,娶了李仙蕙,武延基的头衔待遇尚可维持,便算冤家宜解不宜结,往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,闭闭眼,三五十年就混过去了。
可瞧他这个样儿,倘若有日李家同圣人撕破脸,他非但不会劝阻,恐怕还要往火里浇一瓢油。
嗯了声,多的话也不用说了,拍拍他肩膀,“你我总是兄弟。”
“兄弟……”
武延基愣怔好久。
这话听着耳熟,是他自己多年前说过,就在他们刚刚进京不久,武崇训生母过世之后。
还没出五七,女皇就要求武三思续娶太平公主,他不肯,武承嗣非但不帮忙开解,反骂武三思拖累前程。兄弟俩大吵一架,剑拔弩张,几乎就要翻脸,幸亏消息传出去,寡居的太平也坚决不肯,倒替武三思解了围。
早半年,太平的驸马饿死狱中,晚半年,武承嗣连跳四级升任文昌左相,然后许王李素节谋反,女皇杀南安郡王,杀故太子李贤二子,杀宗室诸王子孙,幼弱者配流岭南,杀其亲党数百家……直到天授元年登基,万事落定。
前前后后,唯独中间夹的这一年最叫人恐慌。
长安风声鹤唳,婴儿不敢夜啼,旁人以为武家耀武扬威,其实不是,武延基记得很清楚,至少那年,武承嗣睡不着,武三思也睡不着。
两家合住一处,在立德坊共用一座三进的小院子。
武承嗣和武三思在屋里吵,琴熏在姨娘怀里哭,武延秀和武崇烈在院里打,鸡飞狗跳,乱成一锅粥,独武崇训小小年纪已然很深沉,站在檐下发怔。
武延基也不知怎的,就心疼起这个弟弟来,大步走去叫他。
“三郎!不论如何,你我总是兄弟。”
武崇训迟迟抬头,乌浓眸子映在月色底下,有种空洞的苍白,如今再听他说出来,却多了种讽刺的意味。
第108章
“大伯——”
“不准你提我阿耶!”
武延基使力打了武崇训一下子, 咬牙切齿道。
“你再说,我就说你阿娘!”
武崇训惊诧地睁圆了眼睛,他便撇唇发笑。
“别以为只有你会苦口婆心, 今日我也来提点提点你,二叔培养你多年,是为叫你做个小郡马, 前前后后,替郡主跑腿办差的么?我问你,自打她来了, 你多久不去外书房陪相公们议事了?”
武崇训哑口无言。
武三思看重子弟教育,在外书房立了个规矩,每逢朝廷有大事要事, 不论是否与春官相干, 皆召几个相公并部里五品的郎中一道,点评议论,清谈对错,武崇训等旁听,耳濡目染, 亦可发言,为往后上朝论证做准备。
真滑稽,那时他以为打虎亲兄弟, 有好处总要揽着魏王府兄弟同来。武三思却说,那是未来太孙,比兄弟们都强,一时夸武延基□□天份, 无需努力,一时又说, 明君重在放手,亲力亲为反使人寒心,教得武延基万事不理,只管玩耍,武延寿更是浅薄纨绔。
可是别看这大哥干什么都是半吊子,瞧武三思的心思却准。
“还是你自以为坐稳了郡马,驸马,六部的职衔索性不要了?我问你,辞了扬州大都督,接下来你是个什么打算?你那话说的轻松,子弟不上五品,那你上不上?真在六品、七品里头打转,我瞧你也别办差了,就跟我玩儿罢。”
武延基指了指枕园。
“李家老大且跑的勤呢,你猜——”
一语未了,门里有人高声叫‘公子’,又走来个小厮。
“两位爷原来在这儿,叫奴婢好找,清辉传话来,现外头有事寻公子。”
武延基愣了愣,多的话也不提了,挥手叫他去忙。
武崇训踱步回到书房,窗明几净,灯火灼灼,清辉却不在。
推窗看外头。
月冷风寒,笠园重归平静,灯笼摘了,香炉掩了,水里几盏红鹤浸透了,慢慢的瘪下去,几个人拿竹竿勾到岸边,几脚踩得稀烂。
武延基的话在他心头滚了滚,正乱着,朝辞叩门进来,禀报武延秀动向,武崇训听完也没多大反应,等朝辞从外头掩上门,才气得重重撂下茶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