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(225)
当下一叠声赞叹韦氏俨然国母,最是公平持正。
杨夫人急的七情上面,几要舌战群儒,却不知从哪一个驳起。
琴熏忙茶给她。
“夫人,太子妃的话,您再想想?”
杨夫人讶然低下头。
琴熏和骊珠并肩坐着,两个从小看到大的奶娃娃,日渐抽条长高,娇养的肌肤润泽丰美,眉心点了鱼骨金箔拼的钿花儿……
连她们都知道顺应时势了,何况琴娘?
又何况在座百来号人?
她再犟下去,不用太子妃动手,梁王妃便要拿她开刀,做筏子,甚至杀鸡儆猴……杨夫人打了个哆嗦。
不,她今日已被杀了一回,当过一回鸡了。
“舅母就跟我们一道坐罢。”
骊珠往琴熏身边挤了挤,让出锦褥,浮梁忙去杨夫人座上挪杯碟过来。
瑶娘羞地垂下头,谢了张夫人一回,梁王妃便含笑叫奏乐,轰然鼓声中,杨夫人愣愣端起青瓷茶杯,灌下滚烫的茶汤。
瑟瑟旁观了这一出张夫人领衔,群起而攻之的画面,大为赞叹。
原来所谓权力,就在于祭出一面旗帜,吹响一声号角,人堆里自有识时务搭台的,又有出力冲锋的,再有浑浑噩噩随众的,眼见气势到位,不从也得从。
她向武崇训使了个眼色,抽身出来,在枝叶婆娑的黄杨树下柔声致歉。
“是我不妥当,给表哥惹麻烦了。”
武崇训抬眼看她。
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,小娘子行事越发有章程,向人虚心认错,还讲究个趁热打铁,这礼贤下士的款款身姿,是真把他当僚属,当卫戍了。
他从没一刻比此刻更确定她不爱他。
不然何必郑重致歉?
一个轻飘飘的嗔怪便足矣,自罚两日不准抱他也可。
武崇训垂首默立,任风吹散鬓边碎发,窸窸窣窣挠着皮肉。
很想抬手蹭蹭,两臂却是脱了力,使不起来。
脑海中闪过瑟瑟的一言一行。
她聪慧洒脱,秉性公正,决定用婚姻笼络他,便秤足斤两,不叫他吃亏,甚至不惜打发了武延秀——今日有他,往后再有那不知死活的狂徒,胆敢卡在夫妇之间,她还会痛下杀手。
武崇训眼底泛起破碎的笑意。
——是自嘲,笑自己自作多情,也是庆幸,他来得早,占住了位置。
片刻开口,语调轻得犹如叹息。
“原是我钻牛角尖儿,不然陪在郡主身边,朝夕相照,哪有这些沟坎?”
瑟瑟切切点头。
她也觉得武崇训如在京中,这谣言能掐灭在摇篮里。
想想后怕,拍着胸脯与他交心。
“也不知是谁,猜我的心思这么准,拢共半个月做过那打算,早忘了。”
武崇训艰涩道,“左不过是府监罢。”
第120章
张易之出了烛龙门, 顶头看见几个少年郎站在明堂门口。
离得远,看不清眉目,高个儿提着柄紫玉笛, 跟着几兄弟高高低低,都穿深青,寡淡寒素, 在堂皇的宫廷深处就显得格外突兀。
可是大氅扬在风里,翻过面一卷,又是鹤羽的洁白。
张易之腹内冷笑, 施施然整理紫袍。
远近人等毕恭毕敬,一串声喊“府监”。
独那几兄弟桀骜,只老大拱手道了句“府监辛苦”, 余者皆目中无人, 昂然望天,张易之也不吭气儿,从秋景门进了武成殿。
左右察言观色,凑来笑道。
“堂堂亲王,沦落到做仪仗就罢了, 这几个小崽子也讨不着好,游手好闲几个月,一官半职还没捞到, 进宫觐见只能穿深青,真真儿倒灶。”
另一个接口。
“我是他们,早转头来巴结您了。”
李旦家儿孙自是又穷又硬,张易之哼了声, 懒得理会。
殿内布置过,张灯结彩, 檐角兽头的脖子上挂着金铃,又焚了不知什么香,咣咣冲鼻而来,呛得他直打喷嚏,左右才奉上帕子,就见武三思迎出来。
张易之一愣,光顾着与李家怄气,倒把他给忘了。
武三思却是诚惶诚恐,先叫春官人等全退出去,请张易之到上座,又命人倒茶,亲把着只沉重痰盂奉上。
“内宫上千号人,这点子差事还办不成么,要您老人家亲力亲为?”
张易之闲闲漱口,水溅了武三思满脸,垂眸瞧他不闪不避,还算恭顺,才开了口,可是字字都带着不快。
“府监谬赞,内宫宴饮,原是尚食局、宫闱局的活计,与春官无干,下官斗胆越俎代庖,只为……”
武三思往前凑了凑,俯首道。
“相王与太孙人微言轻,下官恐怕他们支使不动两局,闹出纰漏,倒给您添麻烦,所以才斗胆伸手。”
张易之消了气,抚着膝头慢慢道。
“梁王在朝日久,果然老成,是啊,就凭他们几个——”
头点明堂方向,“也配彩衣娱亲?”
“就是啊!”
武三思跟着轻蔑地撇了撇嘴。
“前两日排演练习,借武成殿站位,下官过去瞧了两眼,嘿,真没见过这样式的,不用音声人,倒自家下场,有弹有唱,热闹的很呐。”
张易之早年混迹欢场,也学过两样管弦,早抛诸脑后,这回却是贵贱颠倒,他坐着,瞧天潢贵胄调音试弦,便有几分沾沾自喜。
可他不肯在武三思眼前露了痕迹,很快哼了声。
“圣人这一向胃气上涌,常不痛快,要哄得她老人家高高兴兴来,就累出我满头大汗。”
“圣人哪一日离得了您呐?”
武三思抻开袖子,替他拭了拭鞋头的浮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