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105)
水很冷,人在其中,仿佛承受千刀万剐。
在那一瞬间的清醒里,钟浴意识到她是真的要死了。她不后悔。
然而并没有死。
有人救她。
这样冰冷的江水,也有人奋不顾身地救她。
寒昼是去端药,回来的路上却看见了钟浴。
起初他并没有认出那是钟浴。烟波浩渺,那只是极淡的一抹影,雪白的丝绸和乌黑的长发,隐现在荡漾浮动的轻雾里。他以为是江中神女。
神女飘然入水。
水声使他猛然意识到真相,一时间什么都不能再管。
汤药泼在他身上,他毫无所觉。他的一颗心只在水中。
仆从在他身后大叫。
船上未睡的人,为这叫声惊动,慌忙来到船舱外。
仆从语无伦次,好在旁人是听懂了。
小舟放下水,一群人慌乱地赶到不平静处,有人留守舟楫,有人纵身跃入水中。
江面翻涌,少顷,众人第次出水,尽向一名健硕的年轻男子游去,齐聚后共力推拽身躯僵直的寒昼往舟上去。
人群的中心,是一个早已昏厥的钟浴。
钟浴终究没能死掉。
她感受到浓重的暖意,还有疼痛,并且听到了交谈声。说话的是喜伯和寒昼。
这使她知道自己原来仍在人间。她很觉累和厌烦,因为她是一定要死的,如今的一切不过是多出来的麻烦。
忽然,说话声止住了,脚步声响起,一个趋远,一个靠近。
是谁离开,又是谁走近?钟浴全不理会,她只当自己还昏着。
此刻她拒绝一切物事。
有硬而光滑的物什分开了她的唇,同时她尝到了苦,还有温和的润泽。
是汤药,太苦了。
她不自觉地紧闭牙关。
正是她这不自觉,使喂她药的人知道,她原来是醒着的。
于是他说:“良药苦口,你多忍耐吧,等好了,也就不必再喝,有糖和果脯,漱过口可以吃一些。”
钟浴当然是不回应,她仍旧是装昏。
良久,她还是不说话。
寒昼放下药碗,掀开了钟浴身上盖着的绒被。
钟浴依旧不动声色。
寒昼又解她身上衣裳的系带,她也忍下了。
一阵窸窣声音,而后就是静。
静得没法再静,万物噤声,一切都压抑着,止了声息。
终于,又有声音响起。
很轻,是收着的。
钟浴听不出来是什么,只感到有什么轻盈的东西落在了她的伤处,奇异地减缓了她的疼痛。
她也就知道了原来是伤药。
寒昼再一次说话了:“你不吃药,伤怎么会好?昨日才结了痂,现今又全裂开,要养到何时?若是再妄动,就只好找人来缝,缝住了,就不会再裂,不过你知道好了是什么样吗?狰狞扭曲的百脚虫!好看么?整日趴在你腰上,旁人虽瞧不见,你自己却知道,这般你也能承受吗?”
钟浴是要寻死的人,还会怕疤?而且伤处只能是伤处,再没机会成疤了。
寒昼当然知道她心中所想,他有办法对付她。
“你以为死了就万事休止?你未免太天真。一个人想要死,总能寻到办法,旁人是拦不住的,你当然以为你死后自有去处,葬在一方吉处,受天地精华滋养,可我告诉你,绝不是这样!你要是死了,我不管你,也不教旁人管你,你没有棺,也不会有坟茔,就只是在这里烂!你见过在原野山林里腐烂的禽兽尸体吗?就是那般,任由虫蚁随意进出你破烂的身体,啃食你的散发着恶臭的血肉……”
钟浴猛地瑟缩了一下,但是没有出声。
寒昼继续道:“不会有人给你收尸……你知道这条船上有多少人吗?你知道这条江每日会过多少船吗?船上的人没有一个会离开,他们会在这里,看着你一日日地烂!江风会送出你的尸体的气味,那些过往船只上的人都会嗅到,他们当然会觉得厌恶,要是有人过来问,我就告诉他,你是谁,生的怎样一副模样,如今已经烂到了何等境地。你的事,但凡我知道的,我全告诉他,他知道了,会告诉旁人,旁人也会知道……”
钟浴再忍不了,大叫一声,猛然坐起来,手掌扇出去。
寒昼面无表情地接住了。
钟浴又大喘着伸出了另一只手。
同样也被抓住了。
她又去抽先头那只手。
纹丝不动。
伤处又很疼。疼得她面色发白,冷汗如雨。
她再没有力气动弹了,只是剧烈地喘息,两眼茫然无神。
寒昼低头看她伤处,已经开始渗血,汩汩不绝的架势。
“很疼吧?”
眼泪顺着钟浴的脸流下去,她哭着说:“你要是真的敢那样,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!”
寒昼道:“若真的有鬼,他们怎么不回来找你?可见世上并没有鬼,我不会怕的。”
钟浴听得这几句,奋力挣出手,一巴掌打歪了寒昼的脸。
寒昼是故意给她打这一下的,因此气定神闲。
钟浴则是万分的委屈。因为寒昼说的很对,世上没有鬼,他们一次也没有回来找她。
她捧脸大哭,泪水蒙住了眼睛。
寒昼扯下她的手,拿巾子擦她的眼泪,问:“水很冷吧?”又说:“我那时候真以为自己要死了,身上好疼……你连那种疼都经过了,还会再怕什么呢?不要再想着死了,世上真的再没有能留住你的东西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