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106)
钟浴只是流眼泪。
寒昼站了起来,说:“我弄水过来,你净了面,我给你处理伤处,再给你穿衣裳,都好了,我去喊喜伯来,你当他的面,把药喝了,然后睡,好不好?他见不到你,今晚只怕难以安眠,他将要六十岁,是个老人家了,你怎么能不可怜他呢?你如果真叫他带你的尸体回去,他只有一死,你心里难道过意得去?”
“我去取水,你不要哭了。”
寒昼取了水来,钟浴已经哭得没有力气,是寒昼一个人默不作声做完了所有事。
端水出去的时候,寒昼问钟浴:“我去喊喜伯?”
钟浴没作声,只是啜泣。
寒昼就道:“我去了。”
约莫一刻后,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喜伯走了进来。只他一个人过来,寒昼没有回来。
喜伯走到钟浴的榻前,站住了,问她:“濯英,你身上可还疼么?”
钟浴又哭起来。
喜伯不再说话,只是由着她哭,等到她哭声弱了一些,他才再一次开口:“那些事,我已是全知道了……我这个人,笨口拙舌,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你……我当然是希望你好……今日这样的事,以后不要再有了,倘若你真的不好了,我便死也……咱们以后再在路上走十年,二十年,哪怕三十年……只要我还未死,只要你肯好好的……”
“我再不出去了,我要回家去……”钟浴哭着说:“我要同父亲学,我再不管这世上的事了……我只在咱们家里,难道还会再受苦痛?我有今日,全是我自己讨来的……”
她这话里的意思,是不再存死意,喜伯当然高兴,而且回家更是一件好事。
喜伯喜笑颜开,对她道:“咱们这就回家去了,家里自然是千般万般的好……咱们就回去了……”
楼船在水上行了一个月。
钟浴的心境已经趋于平缓。
她已是灰了心,于她自己而言,生和死是一样的事,并没有什么分别。可是对旁人来说,她活着,还是要比死了好。
这些旁人,是她的恩人。
不过是活着而已。
世上多的是使人快乐的东西,至少父亲就教会她很多。
快意余生,不是难事。
她再不想着死,而是安心养起伤来。
喜伯每日都去寻她,问她的伤势。
这一日,喜伯又来问,钟浴告诉他,痂已然很牢固。
如此,便是伤已好了的意思。
喜伯喜不自胜,同时又告诫,结痂后伤口会痒,切记不能抓挠,痂必须得自然脱落,否则一定会留疤,而且凹凸不平,奇形怪状,很难再长好。他这时心中很轻快,甚至生出了一些调笑之意。他本还想说,脸上有了那么一道印就哭得那样,要是真有了那样的疤,该闹得什么样?话其实已经到嘴边了,又咽了回去。他不愿再使钟浴想起澜都的事,怕她忆及伤心事。
钟浴这时候早已经把脸上的疤忘掉了,她只关心自己的腰腹。
寒昼说的很对,伤口在腰腹上,旁人虽看不见,自己却是知道的。
喜伯不愿再说与疤的话,便转了话锋,将一个好消息说给了钟浴。
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转入镜江,再过四五日便可入云林境内,车马行两日,便可以到家了。喜伯已经叫人往家中送信去了。
钟浴当然高兴。
家是安稳的地方,只要回去,她就再也不会受伤害。
余生她再不会离开那里一步。
这时候,寒昼走了进来。
喜伯见他来了,便站起来,同钟浴告别。
喜伯是有意避让。
一个月来皆是如此。
因为寒昼和钟浴是住一起。
不过两人不是睡在一处,中间还隔着一道漆屏。寒昼自有榻,白天挂起来,晚间放下来睡。
钟浴当然赶他走。
他无论如何不愿意,他说他要亲自守,因为怕钟浴再寻死。
钟浴再三保证不会,他也是咬死了不松口,坚决不走。
钟浴同喜伯说起这件事,希望喜伯能帮她,喜伯满口答应,可是寒昼却一直没有走。
钟浴和寒昼耗了好些天,耗没了心力,最终咬了咬牙,再不管他了。
好在是相安无事。
寒昼的确有君子的修养。除了拿尸体恐吓她那一回。
如今钟浴就要回家去了。
她盯住寒昼看。
寒昼一面挂衣裳,一面问她:“怎么了?”
钟浴说:“喜伯同我讲,我们就要回家去了。”
“我们”两个字说得好重。
寒昼听了点头,道:“我知道,他也告诉我了。”
钟浴抿了抿唇,决定同他直说,“你呢?什么时候回家去?”
寒昼忽然不说话了,只是看着钟浴。一直看着。
他的眼睛很黑很深,盯着看人的时候,眼底仿佛有锐光。
钟浴忽然心虚起来。
寒昼的心意,她当然懂。他早告诉她了。
她这样的确是欺负他。
可是她再没有爱人的心了,她已经在男女情爱中筋疲力尽。而且也不是他爱她,她就一定要爱他的。
她也是为他好。
这样想着,她有了底气。
“你不回家吗?”
寒昼还是看着她不说话。
钟浴继续道:“你的恩情……我是一定会……”
“你要怎么还?”寒昼忽然打断了她。
钟浴正要说,又被他抢了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