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140)
挨饿,是阿妙生平头一回,腹里雷鸣,嘴中泛酸。她已是觉到苦了,但还是没起过回去的念头。
回去就是认输。她不认。
不怕,她还有些金银首饰,到了有人的地方,就可以换到吃食。
可是没有遇见人。
怎么会没有人呢?
野果再难入口也还是吃进了嘴里,肚子稍微好受了些,可是口舌间酸味愈发重了,也不止是酸,还有别的难闻气味。
阿妙捂着肚子,蹲下,眼里终于有了泪意。她想起家里永远有着热气和香气的厨房,里头总有她喜欢的吃食,即使暂时没有,也很快就会有。但她还是不打算回去。
这点苦算不得什么。
第十天,头昏眼花,已经走不了路,不得不停下赶路。
在树下睡觉,突然被吵醒,探出一颗头,往树后的草丛里看。
草里赫然一个大洞,绿眼睛的狼,还有被掏空了肺腑的小童尸体。
弥漫的臭味。
小童的身下,是半干的草,洞里也凌乱铺着一些。
这是谁家的孩子,怎么这样可怜?
年纪还那么小,手脚都细弱,死了,只是包了草,埋在树底下,静静地烂,臭了,引来野兽,刨出来,做肚中食……
红色的血肉从肚皮里流出来。
阿妙呕着,尖叫着,跑,倒了爬起来,爬起来又倒,还是跑,眼泪糊了满脸。
喉咙里有血腥气,还有内脏的味道,但还是跑。
直到再也跑不动,趴在地上呕。
太可怕了,怎么会有这样的事?
他是几岁?四岁?她认识的那些四岁的孩子,现下在做什么?可是在田里追蝴蝶?
耳边有嗡鸣声,渐渐的只有嗡鸣声,心跳的好快,呼吸也快起来,头好疼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缓过来些,抬起头,却是更大的惊惧。
蓬头垢面的一个人,衣衫褴褛,又脏又臭,手上满是黑泥。
枯树枝一样脏污的手,在她身上抓摸。
她的衣裳被撕烂了。
她挥摆手臂,她哭,她嘶叫。
她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,她只是觉得可怕。
太可怕了。
她想要回家去。
回到母亲的怀里,父亲的身边,哪怕关她到死,她也愿意。
可是她还能回去吗?
她真后悔。
后悔的事实在太多。
忽然,脏手不动了。
她仍在挣扎,仍在嘶叫,仍在哭。
“你住在碧庐?”
阿妙抬起了头,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,她什么也看不清。她不需要看清,只要有人来到她面前,她就会软了腿跪下去,哭着对来人说:“求您送我回家吧!我父亲会重谢您的……求您了……”
“你放心,一定送你回家,你先不要哭。”
阿妙还是哭,眼泪不停地流。
“你是住在碧庐吗?”
没得到回答,姚颂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,“你是不是住在碧庐?”
“那里是不是有人姓钟?”
“我正要到碧庐去,你能否带路?”
“你不要再哭了。”
“再哭,就丢你在这里,不管你了,眼下四处都是流民,真不管你了,你要怎么办?不要再哭了,回答我的话,碧庐是不是有人姓钟?”
第74章
“七郎,见到你我真是高兴!你叔祖可还好?”
钟浴对姚颂是有真情在的,她想和姚颂做一生的好朋友,可她毕竟做下那些事,所以并不敢有所奢求。她是猛兽毒草,世人躲避以求自保,实在无可厚非。姚颂竟然跨越千里来寻她,如何不叫人欣喜?
姚颂微笑着,对钟浴道:“叔祖年前病逝了,正是为他的事,我才来得这般迟。”又说:“叔祖去前,对濯英姊很是挂念,他要我一定来看望你。”
因欢喜而飘然直升的心,骤然坠下去。
钟浴想起前年秋日收到的那封信。
烛火安静地烧着,钟浴坐在榻上,已经很久没有讲一句话。
寒昼将人轻轻抱进怀中,也没有说话。
“不要离开我。”
钟浴忽然出声,仰起脸,泪光闪闪。
她终究是露了怯态。
浮生一梦,聚散成空。
她真的怕了。
她迫切地需要得到肯定的回答,得到承诺,可是面前的人不说话。
他为什么不说话?他怎么能不说话?
她的声音豁然高了,几乎是质问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!”
寒昼这时候才开口,说:“我不离开你。”声音很轻很低。
然而钟浴是满足的,简直急不可耐,她抱紧了寒昼,两个人嵌在一起。
“不要骗我。”
寒昼抬起手,慢慢抚她垂落的头发。她的好头发,丝一样滑,带着膏似的腻,只要摸一下,美妙的触感就烙在了手上,穷尽一生不能摆脱。
寒昼的心,此刻正仿佛被这千丝万缕捆缚,切割,支离破碎。
痛苦深入骨髓,震彻灵魂。
他颤动了一下,闭上了眼。
再睁眼,已无痛色,他仍旧抚钟浴的发,轻飘飘地问出一句:“你还记得你母亲吗?”
母亲。
钟浴整个僵住。
母亲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。
“不记得。”
她很淡漠地讲,混不在意的样子。
其实是记得的,而且很多,但是她要说自己不记得。
因为心中有怨。
这时候她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孩子,以为自己给出了世间最严厉的惩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