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145)
姚颂一走,寒昼便上前,挨着钟浴坐下,抓住她一只手,抓紧了,低声问她:“不高兴?”
他单知道钟浴不高兴,却不知道钟浴是因为他才不高兴。
他哪敢想呢?
先前口口声声不管他的人,会因为他不在身边就生他的气。
钟浴心里有气。
她是生自己的气。她十分清楚,得知寒昼竟然不在的那一瞬间,她心里是有怨的,她想他时时刻刻在她身边围着她转——这怎么不让人生气呢?她已然落了下乘。
她真的生了气。
她要把这份气撒到那个叫她生气的人头上,她决心不理会他,这样她就又是高高在上的人了。
“难道真是生阿妙的气?”
寒昼久得不到回应,不由得作此猜想。
钟浴自然是没有答。她低头坐着,姿态闲适,神情高远,看不出有什么不快。这时候她已经收敛了全部于她不利的情绪,再一次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人。
她这样情态,寒昼当然认为是自己会错了意,钟浴既然没有生气,他也就不再忧心,至于钟浴不说话这一节事,并没什么好担心,她总是这样,这一回也许只是没有睡好。
正这样想着,钟浴忽然站了起来,提步转身。硬生生顿住。因为他还抓着她的手。
连忙松开。
她没了禁锢,抬脚往大榻去。
寒昼想,她果然是没睡足。
外袍堆落在地,人伏在软枕锦衾里,极疏淡的一道背影。
寒昼跟过去,挨近了,默默看着榻上的人安睡。
这一刻心中是满足的。
他实在爱她,从来都是想着要天长地久。
钟浴一觉睡到日暮,醒来困乏得厉害,不由得皱眉。
这是真的害了病。
她撑着手臂,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。
满室幽静,香炉里逸出的浮烟是仅有的动。
窗外是大片的红光。
太静了,静得叫人心生畏惧。
一声轻响,缓慢,而且悠长,似一声叹息。
这声音拯救了钟浴的恐慌,她抬头直愣愣地看过去。
门外是寒昼。
两人对望。
寒昼心头微窒。因为钟浴凄惶的神色。他忙走过去。
“怎么了?”他急声问,又伸出手,小心地捏走了粘在钟浴脸上的发丝。
钟浴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。
他又问了一遍,不含丝毫的不耐,只有浓重的忧虑。
“你睡很久,可是病了?”他蹙了眉,站直了,“我去请赵先生来。”说着就要走。
钟浴抓住了他的手臂。
他也就回头。
两个人再次目光相接。
钟浴想,他是个很好的。
论人,他很年轻,十九岁,世家的教养,从容有度,生的也好,眉目疏秀,清俊雅致,高,修长挺括,骨肉停匀,腰尤其窄,围革带甚是好看,若是一定说什么不好,也只是眉目间太显萧肃冷淡,不过更衬出来清明神采,倒不必挑剔。论情……无需多言,没有人比他更好。
对他,钟浴本是恶心作祟,可这样的时刻,她难免生出了几分真意。
钟浴是不饶人的性子,为此她已经吃足了苦,所以她愿意给眼前人机会。
“你今日去了何处?”
寒昼的眼神立刻闪烁了一下,为此他十分懊悔。
“去见了阿畴。阿畴你没有见过,是随我同来的侍从,澜都家中有信来,我看过,写了回信,叫阿畴去送。”
他说的是实话。
可是说话前他心虚地眨了眼。
钟浴便以为他是有所隐瞒,先前的那份真意便散了。
寒昼心里也是难过。他自然了解钟浴,知道她不是无的放矢的人,问出那一句话,就是要他坦白。她就是要他毫无保留。她肯问那一句话,是因为在意。他一直在追求她的在意,如今她已经愿意给,他却只能沉默。
钟浴没有再说话。
晚间洗漱过,熄了灯,两个人躺在榻上,寒昼伸手去扳钟浴的肩。
没有扳动。
寒昼没敢再有动作。
十九岁的少年人,识过情爱滋味,没有一日不想,二十五岁的女人,身体是极熟的,比青涩的年轻人更懂□□的蚀骨体会,何况又存着收服人的心,自然没有不允的,是以除却陈白病重那几日,两人几乎是每日都有的。
如今虽然还是躺在一处,却是又恢复了早前的状态。
一个淡漠的人。
即使身边睡着人,在她眼里也只是空阒,什么都没有。
寒昼虽然想,想得身心都疼,但是钟浴不给他,他只能吞口水,连贴过去也不敢。
时光流水一般的过,转眼间到了四月二十八,钟浴二十五岁的生辰。
陈白最有感怀。二十五年前的光景历历在目,钟浴降世,陈白心中的欢喜比钟浴的父亲钟拂还要更多些。
夏初时候,气序清和,万物并秀,钟浴的生辰宴在水边举行。
很大的铺排,玉盘珍馐,仙露琼浆,应有尽有,堆满了溪案,无论是谁,都可以坐下大快朵颐开怀畅饮,好不欢快热闹。
为了不扫人兴致,尽管向来不喜喧嚣浮华,钟浴也一直笑着,她如今对陈白可谓百依百顺。她的确有被陈白前些时候的将死之态吓到,所以不论陈白做什么,她都乐意奉陪。
陈白已是酒酣耳热,他攥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钟浴面前,才张口,眼泪就落了下来。
“……我是想不到,我竟活到如今,濯英你竟已二十五岁了!我如今是可以安心了,他日到泉下,见了你祖母和父亲……”他忽地痛哭起来,宽袖掩面,“我真怕我没有脸面去见他们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