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152)
父亲是钟浴最崇敬的人,她记得父亲的每一句教诲,并且十分认真地践行,她矫情,自私,高傲,偏执,暴躁,睚眦必报,甚至恶毒,她善于操控人心,利用能够一切为她所用的人或事,即使不可避免地要受伤害,她也要先一步伤人,而且下手一定更狠。她绝不叫旁人欺负她。
年少的时候,她甚至轻狂的想要去报复父亲的仇人,几乎铸成大错,她是只要吃了亏就一定会有长进的人,所以没有再想过为父报仇的事,后来更是没有心思再想。
可就算看淡了世事,她也没有放下对齐竞的仇恨,她以为她绝不会和他有交际。
但是今天,她主动来到了齐竞面前,企图以缺失多年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亲情为自己谋划。
进门之后,钟浴便直直地盯着她那位从未谋面的祖父看。
头发是全白了,肌肤生了褐斑,眉眼耷拉,不见锐气,半点权臣的气势也无,不过是个寻常人家里的寿翁,尤其是此刻他只是低头一动不动地看手心里的玉佩,很见痴相,更是与寻常人无异了。
见此情景,钟浴心中有了决断。
她低下头,不看人也不说话。
陈白是知道她的,这时候便道:“濯英,这是你阿翁,快喊一声啊!”
钟浴闻声轻轻地抬了一下头,飞快地扫了一眼案后的人,而后又极快地再次垂下了头。
陈白用很急切的语气催促道:“怎么不喊呢?这是你的阿翁,难道会不管你?你有话直说就是了!”
钟浴抬起脸,张了张口,没能发出声音来,她“懊丧”地闭上了嘴,并且蹙起了眉,过了片刻,她又张口,这一次发出了声音,“阿……”
只是如此,再没有后文了。
她仿佛也很丧气似的,低下了头,再不动作了。
齐宜全看在眼里,不由得在心里骂钟浴惺惺作态虚伪张致,但是不敢宣之于口。
齐竞这时候终于将目光从玉佩上移开,他抬头看向厅堂中央站着的钟浴,只一眼,便定住了。
钟浴此时也恰好抬眸,正望进那一双眼里。
齐竞已经很老了,又因为多年征战伤病累累,比同龄人更加见老,同他比起来,陈白便矍铄得多,而且他其实是文气的长相,气质也偏儒雅,并不是寻常武将的粗蛮,想来年轻时候也必然是品貌非凡。只是他真的老了。
衰老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身体不顶用,精神也不济,极易被趁虚而入,从而变得更加脆弱。
譬如此时,只是看见了这么一张脸,无数往事便呼啸而来,扑到他的脸上,他混浊的眼睛里立时结出了一层水壳,他的唇也不住地颤抖。
齐尚齐宜皆是惊愕失色。
“……阿欢,阿欢长大了……是什么模样呢?”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清。
钟浴对这位祖父并无任何情感,她只是有所图谋,她是为了好处才求过来的。对他,她以为自己是铁心石肠,只是利用,绝无真心。
可是听见这么一句话,她的眼和鼻俱是猛然一酸,几乎呛住了她。
“……我的额和眼似父亲,面和鼻也是,眼尤其像……至于眉和唇,”她转头看向齐宜,“宜奴这两处地方倒是同父亲很相似。”
此言一出,众人便都看向齐宜,激得他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,眉紧紧地皱着,嘴角也不自觉地抽动,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。
“是这般!正是这般!”齐竞混浊的眼遽然爆发出明亮的神采,“阿欢正是生得这副模样,眉和唇都是我的,眼和鼻是像、像……”他说不出来,只是浊泪蓦然落下,沾湿了他手里虚虚握着的粉色桃花玉佩。
齐宜的眉和唇也是像祖父,为此,他的祖母很得意,逢人便要讲,因为她的儿子像极了她而不是她的丈夫,使她一直深觉缺憾。
钟拂,也就是齐绚,他的眉和唇是父亲的,眼和鼻则是像他的母亲。恩爱的夫妻,因为爱情而存在的一个孩子,三个人,是欢乐圆满的一家。可是后来变了。罪魁祸首正是后来做了康邑长公主驸马的齐竞。
所以现在倒哭什么坟呢?
因为这眼泪,钟浴的心肠再次变得冷硬起来。
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会哭。
她的眉本就长而秀致,攒在一起的时候,便有山峦曲折之态,见着的人,心也难免要做一番跌宕,她惯常是微阖着眼,云笼雾罩的看不分明,哭的时候却努力张大,一定叫人看见里头的水意,瞧清楚她的委屈,唇也是含着,欲语还休的态势。
“……父亲去时告诉我,若是走投无路,阿翁这里总是有我一处安身之地的……”
“我如今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……”
“阿翁不知道我的事……我是个没有父母教养的孤女,性子坏得厉害,仗着自己有几分美貌,胡作非为……我是没出息的人,今生注定要为男人吃苦……我实在是已经吃足了苦,再吃不下了……”说着,手抬起来,脸一偏,眼尾便是一道莹润的水痕。
“没有他,我是真的不能成活……”
“他真是好狠的心,为了旁人抛下我,如今是还活着,可是往后呢?”
“他是我的丈夫,便是阿翁的孙婿,阿翁难道真的不管我吗?”
“他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才出来的,他也不管位高权重者之间的较量,他只是想抗击外侮,还边关以太平,仅此而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