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169)
父亲的痛苦,他感同身受。
他们可真是亲父子。
父亲比他还要可怜。
爱人下落不明,生死不知。
好在还有那么一个孩子,可以叫他赎罪。
他宁愿为她死。
所以齐尚没有阻拦他的父亲,他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,他衷心希望父亲能够得到安宁。
服侍齐竞用饭的时候,齐尚远远地瞧见了一抹白色的影,细而且高,头顶帷帽的纱随风飘摇,这里是军营,不会有第二个人作这种打扮,他当即低头对齐竞道:“父亲,濯英过来了。”
齐竞立即抬头,甚至手里握着的汤勺都掉了。
钟浴离得还远,齐尚便劝道:“父亲再用一些吧。”说着捧上一个新的汤勺。
齐竞却不出声,只盯着逐渐靠近的钟浴瞧,竟是一眼也不肯错开。
齐尚心里有些后悔,那一句话说得太早了。
齐竞不肯再吃,齐尚也只好陪他一块看,这时候齐尚才发现,原来钟浴身后还跟着一个人,而且那人还顶着一张他认识的脸。
他认识,他父亲却不一定认识。
齐尚连忙对齐竞道:“父亲,濯英身后那人,便是寒氏的四郎。”
这下齐竞再按捺不住,直接站了起来,眯着眼睛细看。
这时候,钟浴和寒昼已经走上前来,离齐竟十步远的时候,钟浴摘下了帷帽,边走边笑着说:“我正好饿了,有什么吃的?”一句话说完,距离正合适,便停下来行礼,先喊阿翁,再喊叔父,笑嘻嘻的,瞧着真情实意得很。
寒昼也停身拜见,且行的是晚辈见长辈的大礼,很是庄重。
齐尚赶忙上前将人扶起,不过第一句话却是偏过头对钟浴讲的:“濯英想用些什么?”
钟浴道:“一时想不到,你们都吃什么?”
齐尚有些为难,他们吃的是干粮泡白汤。齐竞领兵,向来是兵士吃什么,他就吃什么,一群人都吃一样的,只有伤兵有优待。眼下还没有伤兵。
齐竞的杯盘还没撤走,钟浴指过去,说:“我也吃那些。”
钟浴吃饭的事就算解决了,齐尚便将注意再次转回到寒昼身上。
齐尚很喜欢寒昼。齐宜在安定的那三年,齐尚一直都在澜都,寒昼虽然一向不爱参与宴饮,但齐尚多少也见过寒昼几次,对他很是赞赏,十几岁而已,却有那般沉着气质,实在难能可贵,当时甚至还惋惜自己的几个女儿已经全许了人,结不成亲,如今也可算他得偿所愿。
忆及这桩旧事,齐尚不禁一笑,拉着寒昼的手向前,道:“四郎,到近前来,叫阿翁仔细瞧瞧你。”
齐竞早已瞧清楚了,还算满意,当然,不满意也不能说什么。
满意了也只有一句,“别辜负她。”四个字而已。
寒昼忙恭声应是,不敢懈怠。
和寒昼说过话,齐竞又去看钟浴,问她:“你要办的事,便是去接四郎?”
“是。”钟浴轻快道,“他必须得在我眼前,否则我不能安心。”
齐竞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,略微勾起的唇角掩没在花白的胡须下,他不再和钟浴说话,而是又看寒昼,问:“四郎想任何职?”
钟浴忽然插话进来,“不许给!”一时间,在场之人无不侧目,钟浴还是高声大喊:“什么也不许给!”
齐尚待要问为什么,亲卫送了饭食过来,一摞胡饼,两碗白汤,并几碟酱。
亲卫搁下托盘,躬身告退。
钟浴喊住他,晃自己的两只手给他看,“我要净手。”
不多时,亲卫去而复返,送来了两盆水。
钟浴喊寒昼:“你不过来吗?”
寒昼听她的话走过去,于众目注视下在另一只水盆里洗了手。
钟浴拿起一只胡饼给寒昼,寒昼接过,她又拿起一只,撕下一小块,在白汤里浸了一会儿,然后拿去蘸酱。她吃得很认真,没有声音,只有下半张脸微微地在动。
这些东西都很难吃,没有什么味道,只是为了果腹,而她又很挑剔。寒昼是知道的,在碧庐的时候,菜只吃菜心,肉肥了不吃,干了也不吃,汤要清,不能沾油花,否则不喝,盐多了不吃,少了不吃,点心,不甜不吃,太甜了也不吃,很会磨折人。可是现在却安然地在吃一张几乎没有味道的饼,一碗最简单的汤。寒昼开始怀疑这熟悉的躯壳里住着一个陌生的魂。
这叫他怎么不生疑?
他不吃,只愣愣地看着钟浴。
钟浴皱眉问他:“看我做什么?为什么不吃饭?”
寒昼问:“你真吃得下去?”
钟浴反问:“我为什么吃不下去?”又说:“我连草根都嚼过。”
“为什么嚼草根?”声音放得很轻。
“大家都嚼,不嚼饿死了!吃饭的时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话?”说着把手里那块蘸酱的饼塞到他嘴里去,“不许说了,我要吃饭,我真的饿。”
寒昼不敢再说了,也没有旁的人再说话。
这时候亲卫又过来,端来了齐竞的药。
齐尚接到手里,端着走到齐竞面前。
齐竞轻轻挥了挥手,意思是不喝。
这药是治齐竞的骨痛,一日都不能断,不用不行。
齐尚想劝,可他的父亲不是会听劝的人,药又不能不喝……实在是没办法,齐尚转头去看钟浴。
钟浴恰好抬头,四目正相对。钟浴读懂了齐尚的眼神,并不推辞,起身净手,利落朝齐尚走过去,接过他手里的药,双手捧到了齐竞面前,温声道:“阿翁请用药。”她一直笑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