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180)
桥扬答应了。
杨洪要桥扬杀人,不是简单的杀人,是上战场,杀的也不是中原人,是胡人。
稚候死了,他的儿子四散各地,其中有一个有胆识的,说服了几个部落为他所用,举兵反叛莫敦。
这是莫敦的事,不必杨洪出手,所以杨洪是有意安排。
很有效。
桥扬在战场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。起初他是把敌人当做自己的仇人,后来就不需要了,只是鲜血,已经足够。他必须调动所有的感官来应对即将发生的所有事,全神贯注,心无旁骛,每一次都是挑战,每一次劫后余生,都会带给他无边的畅快……他已经为这种感觉着迷。
这正是杨洪想要的。
“大丈夫当如是。”
桥扬动摇了。
后来他觉得杨洪说得很对。
他逐渐沉溺于攻城略地的淋漓快意,而且永远觉得不够,想着要得到更多。
已经许久没有战事了。
他渐渐焦躁难耐,于是出来主动寻找机会。
真的叫他找到了。
齐宜,齐氏仅有的根苗,受了重伤,齐宜,这位宿耆,该是什么反应?
他觉得可以赌。
赌他们惊慌失措应对不及。
所以只有五百人他也敢来攻袭。
第94章
“杨洪现今身在西阳?”
桥扬低声应是。
“你是他的义子?”
桥扬有短暂的沉默,不过最终没有否认。
“很好。”钟浴缓声道。
桥扬应声垂首。
“你去杀了他,我可以既往不咎,你还是你父亲的儿子。”
桥扬猝然抬头,颈骨暴响,他张大的眼里满是惊疑,也有些不显著的胆怯。
钟浴见状,眼尾微微一扬,看着他无声地笑起来:“怎么,你不愿意?”语气十分轻柔。
桥扬复低下头,攥紧了两只手。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你杀了我吧。”声调和缓,显然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。
“为何?”钟浴面带浅笑,语气仍旧轻柔。
“一死而已。”桥扬抬起头,直视钟浴的眼睛,很是平静地道:“他于我有恩。”
桥扬不怕死。他只有五百人,而且仓促行事,没有周全的计划,他当然想过自己的结局,但他还是来了,落子无悔。一样的道理,杨洪是他的义父,他既认下了这个义父,便不能行负义之举。以死酬情,他问心无愧。
然而他心中所思情义,钟浴毫不在意,她笑得松快适意,温声道:“他于你有恩,我难道就没有吗?你昨日便该死,可你现时依旧活着,你以为是为什么?是我,我救了你的命,你敢不认这份恩情吗?”
桥扬道:“我说了,你可以杀了我。你留我一命,这自然是恩情,但我也可以选择不领受,如此,便不算亏欠你。”
他若是轻易就松口,难免叫人鄙夷,所以钟浴并不生恼,仍然温柔和气。
“你有这些话,怎么当初不和杨洪讲呢?今日却和我说,是为哪般?你瞧不起我?或是,你如今已是个切实的异族人,不肯与我们为伍了?若是如此,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?你父亲待你的恩情,是你舍了这一条命便能还尽的吗?你肯为杨洪而死,想来在你心中,你父亲比不得杨洪重要,他生出你这么一个忘本的儿子……怎么不是笑柄?遗臭万年呀!真是可惜了他的英名。”
桥扬身子猛地一颤,脸上勃然变色。
钟浴又续道:“你不是讲,他同你讲,只要你为他做了那件事,便是偿还了他的救命之恩,你两个一笔勾销,你不是已经做了?你对他并无亏欠,如今你只欠我。”
桥扬张口欲辩,钟浴却不给他机会。
“他说桥扬死了,我也可以讲,桥扬从来不认识什么杨洪,是否?”钟浴探身向前,捧起桥扬的脸,劳心谆谆:“他能给你的,我难道没有?我方才讲过,桥扬从来不认识什么杨洪,更没有做过向同族挥刀的事,你是忠烈之后,自幼受梁通教导,他一向爱护你,想你做守土护边的名将,日后受万代敬仰,你也不负他所望,忧国奉公,露胆披诚……将来人人提及你,会赞你肖父,一片忠心赤胆,你父子二人,万世流芳……”
“杨洪何曾真心待你?不过是欺你年幼,诲奸导恶……”
“他讲中原话,读中原的书,认中原的理,倒的确可以认他是中原人,可他是受他自己的支配吗?他是将自己卖给了莫敦,这才有今日,天下熙熙攘攘,无非是为利,他身上有什么利可图?你去过草原吗?知道他们是过怎样的日子?大雪、干旱、虫害、疫病……无须人祸,只是天灾就足以使整个部落灭亡……中原却不一样,他们一直觊觎中原的富足,想要将你脚下这片乐土变成他们的猎场,将安居乐业的中原百姓变作他们的奴隶,你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待奴隶吗?甚至那些奴隶不是中原人,而是世世代代和他们一同生活在草原上的胡人……”
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”
“我自南方来,你可知我这一路上瞧见的都是什么?村庄化白地,人为禽兽食,白骨露野,肝肠挂枯枝……你可曾见过?你难道想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以后过这种日子吗?他们是你的同胞,他们同你吃一样的食物,你讲的话他们也听得懂,你仰慕的先贤,他们也和你怀一样的情感,他们是你的亲人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