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181)
“去杀了杨洪,不要以为自己是在作恶!同天下许多人的安宁相比,一两个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?杀了他,尽早结束战事,这样就不会有更多人丧命,叫他们回自己家,无论中原人还是胡人,都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,在自己的世代经营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安稳和谐,这样不好么?你难道不愿意吗?为什么呢?”
“他到底救过你,你不忍心下手,是不是?不要紧,你只要告诉我他长一张什么模样的脸,脾性喜恶如何,现今住在何地,身边都有些什么人,各有什么本事……”
钟浴回去的时候,寒昼也在帐中,弯腰在一堆杂物里找东西。
钟浴便问他:“找什么?”
寒昼边翻找边回答道:“我有三枝好参,早前在边境处偶然得来,我一直随身带着,想着将来取两枝孝敬父母,一枝给你……”
钟浴听了,佯作哀痛,抚膺叹道:“想来这参是没有我的份了,是吗?我真是福薄!”
见她如此,寒昼不由得停下了动作,问她:“这般高兴,是有好事么?”
当然是有好事。
钟浴得了大胜,得意非凡,难掩欢欣雀跃,此时见着爱人,更添高兴,于是人拥上去,勾住他脖颈,压了他的脸下来。
很轻的一吻,触之即离,脸却贴在他的脸上不离开。
“若是顺利,年前便可归家……”
她的声音很轻,细听却有颤意。
唇落下时,寒昼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,整个人呆怔住。这一怔其实只是瞬息之间的事,可他脑中混沌一片,心神不属,于是便觉得是经历了一段极长的时刻,种种情绪渐次堆叠,清晰明了,避无可避……他还存有神智,能感受到她的唇在他脸上缓慢张合,可他只知道她说了话,至于讲了什么,他全然也没听进耳朵里。他实在太爱她,只有在她面前,他才会表现得仿佛一个不经事的小子,粗心浮气,不得周全……
她讲的话,他并没有听清,但他直觉是很重要的话,他是一定要弄清楚的。他低头要问她,她却离开了他的身体,转身远去了。看着她的背影,他猛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心痛,还有莫大的恐慌,尽管只是一瞬间。正是在这个瞬间,他抬起手,下意识地想要挽留。什么也没有留住。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呼吸。
好一会儿,他才从痛苦中平息过来,这时她已在他十步之外了。
他忽然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很好笑,他竟患得患失到这等地步,她分明是爱他,他究竟有什么好怕?他缓步朝她走过去。
钟浴坐在长案后,皱着眉在一堆杂物里翻找,听见寒昼靠近的脚步,她抬头,朝他投去嗔怨的一眼,怪他将东西翻得太乱。
寒昼笑了下,问:“你要找什么?”
钟浴道:“我要写信。”
寒昼低头一阵翻找,找全了写信用的器物,纸,兔毫,石砚,墨,妥当置于案上。砚里的墨已经有些凝了,寒昼加了水,仔细磨起来,待好了,推到钟浴手边,这时候才问她:“是同谁写信?”
“很多人。”说话时,钟浴的眼珠陡然转了一下,接着偏头看向寒昼,扬唇笑了起来。
寒昼觉得她这笑很有些意思在,便想要向她问清楚,可是不待张口,就被她突然站起来狠狠推了一下。
“你走开!”虽是驱赶,语气也带蛮横,脸上却是带着笑的,并不见半分肃正。
她并没有在生气,他也就有胆子一探究竟,“为什么要我走开?”
钟浴避而不谈,只说:“你不是要为齐宜找参吗?不找了?”
她摆明了不想讲,寒昼怕真的惹恼她,不敢再问,便依她所言继续去找参。他本来就已经快要将大帐整个翻过一遍,余下没找的地方只那么一小块,所以很快找到了。
打开木匣,见那几根参还是全头全尾,不见蛀损,寒昼心下宽慰,当即便要带参去找军医给齐宜配药。
走,不能不和钟浴讲一声,于是回头---
钟浴没有在写信,而是展着一块白绢在看。
只一眼,寒昼心里就已经有了切实猜想,不及多想,飞身就要去夺。也真的叫他抓在了手里。一颗心乱跳。
钟浴是丝毫不乱的,朝他伸手:“给我。”很平淡的语气,无须额外的情感,因为笃定他会给。
寒昼不大情愿。被他抓在手心里的,正是当初他写给钟浴的那封诀别书。他既没死,这东西也就不必给钟浴瞧见,正是为此,他才从身上拿下收了起来,怕的就是不小心给她看到,哪想到今天找参,东西堆得杂乱,一时不察,便露了踪迹。
看他不愿意给,钟浴就有些生气。他不给,不就显得她先前是高估了自己?所以她一定要。
“给我!”
这下寒昼不敢不给她。
钟浴接续着读完了。
满篇真情,不过不见什么高亢的情绪,有的只是一种苍凉的安宁。
她没有说什么话,只是向他招手,他也就朝她走过去。挨着了,她仰首,他低头。她再一次向他招手,他听她的话,俯下了身。
拥抱的时候,她极力紧箍着他,手指搓弄他的头发,凝视他的时候,眼里有无限柔情。
“有件事,我本想亲自去做,毕竟谁也没有我可靠……可是瞧了你的信,我改了想法,所谓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……我不要看这些,我不想你死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