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200)
这是他们第一次照面。
“是吗?真的是吗?”
他不住问自己。
他渴望得到一个答案,迫切到整个人开始颤抖。
可是。
“我配么?”
他这样想着,忽然心痛欲裂。
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。
他当时说了什么话?
他说他要走,尽管她说了那样的话,他依旧选择了离开。
她也许会心软。
他当然这样想过,也做过梦。梦里是一片白茫茫,似乎是下大雪,又或许是落花,他在马上,心中很焦急,他不知道自己是到哪里去,去做什么,只是想着快一些,再快一些,要快一些到……不知道过了多久,只觉得是一段十分漫长的时光,终于,马慢了下来,他的心却越跳越快,她在树下立着,因为他的来到,她缓缓转过身,向他微笑,一瞬间天光大亮,他想要说话,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小孩子的清脆笑声,带着阵阵回响,他意识到什么,猛地低头,就在他双膝上的位置,一张模糊不清的脸,隐隐约约在笑……后来不做梦的时候也这样想,可是他心里清楚,她并不爱他,他又做下这样的事。她那样的人,怎么会留下孩子?她说过的,两败俱伤。
明明什么都知道,可还是没有选她。
他和旁人没有两样,合该一样的下场。
可是他不愿意。
所以他必须要活着,活着回去见她。
不待回去,他就见到了她,她说,孩子没有了,因为他不要。
是他不要孩子。
他是罪魁祸首。
那时候他疼得快要死了。
现在眼前有这么一个孩子。
求你……
“阿是,快看父亲,这是父亲……”
日悬高空,天光这样好,可他眼前却是一团团的翳,他应该站起来吗?站起来,抚她的脸,抱她……
多谢,真是多谢……多谢……
他想站起来,几次用力,全都没有效,他还在地上跪着,而且眼前白茫茫一片,云里雾里似的。
“啊呀,这究竟是怎么了?好端端的一个人,怎么突然就昏了!好在是有四郎!四郎?怎地不动?快起来呀!她怎么了?快叫医者诊治呀!她就是不听话!我要她好好养,她不肯,还不到时候呢,拦不住,往外头去,天寒地冻……关乎一生的事,怎么能不好好养呢……”
是,她昏了,得找医工,她好些天没有休息了。
他的身体活了过来,力气也找了回来,他慌忙起身,抱着人快步往大帐去。
濯英姊的孩子……那不就是四郎的孩子?
四郎有了孩子。
怎么我不知道?四郎为什么不告诉我?
阿是。
“……不过我另一个妹妹却未必,她可美得多了,姊姊也许比不过……”
我明明见过她的。
那种眼神,不正是四郎吗?
长年,还不满周岁的长年,人人都讲他一双眼睛太冷,不是小孩子该有的模样。
她一点也不觉着,长年很乖,是很好的小孩子,很好很好。
长年,她的阿弟,和她流一样的血……高兴的时候会用脸轻轻蹭她的手掌心,湿漉漉的眼睛就那么安静地望着她,嘴抿着,抿得紧紧的,只有一点点翘起的弧度……
我怎么能没认出他的女儿?
一群人围在榻前。
军医收回了诊脉的手。
“可还好?”
“劳累太过,须得安生修养,且先叫她睡着,我写几张补方,待醒了,煎来吃……不过,实在亏损得厉害,便是吃了药,只怕……也免不了损伤……”
这也是没法子的事。
寒昼将紧攥着的手慢慢松了,长长地吐了一口气,对军医道:“还请多费心。”
军医连称不敢,看了一眼帐中的人,道:“如今时候,清净为要,这许多人……这等情形,一时半刻想必是醒不过来,还是先退出去吧!免得打扰。”
此刻在这大帐里的人,无一不对钟浴关怀备至,听了军医的话,无需多言,须臾之间散了干净。
寒昼留到最后一个。他先是小心地整理了被衾,用布巾在钟浴的唇上淋了几滴清水,又默默地在榻边看了一会儿,最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大帐。
以大帐为中心,二十步以内不见人影,也不闻声息。
暮秋时节,天高云淡,日光是明晃晃的金色,闪花人的眼。
二十步之外,那小孩子仍旧在她乳母的怀里,天光映照,她的脸模模糊糊,看不很清楚。
她不是像梦里那般在笑。
是因为像我。
我的女儿。
他的额头渗出细汗,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。
“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?你不过去?”
过去,当然要过去。
他摇摇晃晃地走。
芳苓看见寒昼过来,微微一笑,低下头对怀里的小孩子讲,“快看,父亲过来了,是阿是的父亲,他见到你,高兴得快要变成个傻的了!”
这句话说完,寒昼正好走到了跟前。
芳苓笑眯眯的,轻快地道:“真是想不到,这时候就见到了,原以为还要好些时日要等呢!可见是你们之间亲缘深厚。”
寒昼盯着小孩子,咽喉处轻轻地吞了下。
模样有些呆。
芳苓忍不住笑,“四郎,你真成傻的了?”
“她有名字吗?”
“怎么没有,她才生下来,濯英就给她取了名字,叫阿是,‘是非分明’的是。”
“阿是……好名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