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53)
有这样一个外家,梁显就是要接替他父亲的位子做皇帝的,哪怕他是个白痴。
何况他并不是白痴。他是个极聪慧的人。读书时过目成诵,但凡学过的,都可以做到触类旁通,而且又极富仁德之心,无所不体恤。人人都说他将来会成为明君。
可是他身体不好。
也不是一开始就不好的,十岁之前他还是一个很康健的人。后来突然有一天,他做起噩梦,夜夜惊醒……他的身体很快地垮下来,吃很多的药,终年地吃。然而一直都没有好起来。
但凡见过他的人,都认定他活不长久。
他是鬼一样的人,总是佝偻着,肌肤没有一点血色,眼下永远有两块乌痕。
不过他还是会笑。旧时候那种温和宽容的笑。
他和父亲一向不怎么亲近,母亲本来是他最亲密的人,只是后来一切都改变了。
他渐渐的没有了怨,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死。他也并不想活着,他不再读书,对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兴趣。他的母亲因此恨他。
他却并不感到心痛。
他知道一切终将结束。
冬天他又生了一场大病,很急很重,但还是没有死。熬过了冬天,春天就到了。春天也还是生病,一直咳,咳出血。
连绵的咳嗽声里,夏天到了。
没想到还能再过一回夏天。
他在榻上昏沉地躺了十多天后,终于清醒过来,忽然想到,要五月了,池中的芙蕖该开了。
他收拾了一番,走出了门,往园林去。
芙蕖还没有开,水中只有花苞,蜻蜓在上头立着。
他看了很高兴,要说话,才张了口,风吹进去,他咳起来。
咳完了,他觉得冷,叫黄门去给他拿衣裳。
黄门匆匆地去了,回来的时候,再找不到人。
梁显死在水里,脸上带有微笑。
他死的时候是二十三岁,没有子嗣。
不过没有关系,天底下的事,无论大小,总会有解决的办法。
只看方式如何。
但他终究是个太子。
因此,钟浴怨恨他。
她恨梁显死的太不是时候。
她还在澜都,他却死了。
乱不起来还好,要是乱起来……
到现在也还没有敲钟。
“路上并没有戒严。”
此话一出,钟浴松了一口气。
还好。
只要眼下没乱,那就还好。
但是也绝不能掉以轻心,还是得静观其变。
事已至此……
钟浴低头沉思。
“净客?”
一道声音猛地响起,并不遥远,很真切。
钟浴猛地抬头。
五丈外,并肩站着两个人。
“……真是你!”
又是那道声音。
好似一阵旋风。
钟浴尚在恍然,双肩就被人狠狠掐住。
眼前人欣喜若狂。
是真正的癫狂,双目充血,嘴唇颤抖。
“真的是你……我知道,我就知道!我一定会再见到你!我有错,我会改!你不要生我的气,求你……”
他甚至流下眼泪。
钟浴蓦地抖了一下。
净客,即莲。
柳净客,也就是钟濯英。
“郎君?”
说出这话的,正是寒晳的嗓音。
她看着来人,神情很显疑惑。
钟浴偏过头,问:“你认得他?”
寒晳轻轻地咽了下。
“……我的确认得,只是……”她的话讲得很是艰难,“怎么濯英姊也认得呢?”
寒昼这时候也走过来了。
一群人,全看着钟浴。
钟浴张开嘴,咬住了食指的骨节,眼神有些呆。
“你们认识?”
问话的是寒昼。
钟浴没有答他,而是看向寒晳:“……难道……他就是……你……”
寒晳忽然感到头晕目眩,他趔趄了一下,寒昼伸手扶住了她。
这时姚颂赶了过来,他强硬地从张叙手里夺下了钟浴。
钟浴又咬起手指。
姚颂挡在钟浴身前,严实地护住了她,他皱着眉看向张叙,质问:“究竟怎么回事?”
怎么回事?
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?
“你要信我!我完全不知情!谁知道呢!我只是邀他游湖……也一起登过山,还……这完全不重要!我只是……寻欢取乐……而已……你停下来,我们好好地谈一谈,好不好?你要给我机会解释呀!”
寒晳抿紧了唇,脚步虽然略有放缓,但并没有停。
钟浴又道:“我是真的很在意你,这才来解释,否则我根本不会管……我有什么错呢?”
寒晳叹了口气。她停下脚步,转过身去。
就在她身后两丈远的地方,钟浴就站在那里,咬着嘴唇,神色委屈。
寒晳再一次叹起气来。
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天。
一切都已经明了。
寒晳的心中并没有怨恨,她只是羞恼。
那毕竟是濯英姊。
她还是先前的想法。
“那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……”
濯英姊当然是很好的人,男人当然会爱?
可是……
她简直成了个笑柄。
这太可笑了……
她没有办法面对钟浴。
钟浴已经走到了寒晳的面前,还是那副委屈的表情,她拉起寒晳的手。
“清微……”她轻轻地摇寒晳的手,“你可以不理会我……但你一定得知道,我对你是真心的,一切都只是巧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