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96)
他以为他已经不再爱她了。
然而今天她出现了。
只是一眼,山河呼啸。
他还是爱她。
那些折磨和痛苦,全然是笑话——它们根本不必存在。
寒昼同颜夫人同寒晳站得近,寒夙则是站在寒复的身侧,几个人并全不在一处,梁襄进殿的时候,寒夙与寒昼两个人同时上前,将至亲之人掩在了身后,并且不动声色地推着人缓缓往后去。
寒夙当然也看见了钟浴,不觉就要低头。已经低下去一半,止住了,又慢慢抬起来,心中已是毫无波澜。
他的目光一路追随着梁襄,还有钟浴。
忽然,他看见赵王妃猛地低了下头,而且他也看到赵王妃未低头时的神情,那转瞬之间的错愕和惊慌。
他心中不免有异。
因为他知道她看向不是梁襄,而是钟浴。
梁襄这时已经走到了金阶下,他转过身,直面殿中的这许多人。
甲士已经将众人团团围住。
此刻在这殿中的,除了乐伎,没有一个是蠢笨之人,他们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。聪明人在这种时候是绝不会先开口的,也不会轻举妄动,只有身处恐慌之中乐伎们偶尔会有几声短促的哭声,其余并没有人发出杂声。
过了一会儿,南乡长公主第一个站了出来,她走向梁襄,问:“六郎,这是怎么回事?”
转眼间,南乡长公主已经在梁襄身前停了下来,梁襄忽然跪倒在地,泣道:“请姑母为我父子主持公道!”说着,从身上掏出一块锦帛来,双手呈送南乡长公主。
南乡长公主亲自接过,皱眉展开,逐字默读。
梁襄这时候站了起来,对众人道:“诸位,我父亲五日前殒身了……”他停下了话,闭上了眼睛,眼泪从他眼角滑落,正是一副悲痛模样。
“什么!”
南乡长公主遽然抬起头来,满脸不敢置信。
群臣中也有人惊呼。
梁襄转过身,哀声对南乡长公主道:“父亲为奸人所害,身中剧毒,当即殒命……姑母手中之物,正是奸人供词。”他又转向殿中众人,“奸人受妖后胡氏指使,毒杀我父!古人所谓,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可我父从来孝悌忠信,何罪之有?便是要他死,也要给出名目,岂可暗中加害,是何道理?如此圣明之世,岂可容此魍魉?我为人子,断不能忍此无道之事!我今日所为,只是为我父向陛下讨得公理正义!若得,虽死无悔!”
他这一番慷慨陈词,可谓字字铿锵,义正辞严。
但是在场诸人,哪有想不明白的呢?
他们唯一不明白的是,齐王如今在哪里?
他应当是死了,否则怎会有今夜如此荒诞之事?
这时候,甲士押送着胡皇后自后殿走出,现身人前。
尽管情形如此狼狈,胡皇后仍旧没有失了庄严风度,她看向梁襄,曼声发问:“六郎,你这是做什么?”
梁襄怒斥:“父之仇,不共戴此青天!毒妇受死!”说着就拔出剑来。
南乡长公主当即拦道:“六郎不可!”又去夺梁襄手中长剑。
眼下绝非杀人之机,梁襄自然是给了。
既夺下剑,南乡长公主便问胡皇后,“陛下何在?”
南乡长公主本就倾向楚王一脉,今晚便是功成之时,只要给胡氏定了罪,一切就能落定。
这时候就需要梁固出来。
胡皇后笑着答南乡长公主:“我不知道呢。”
闻言,南乡长公主向梁襄看去。她希望梁襄已经控制住了整个宫廷。其实也并不需要整个禁宫,眼下需要的只是一个皇帝。
梁襄当然懂南乡长公主这一眼的含义,于是微微一笑。
南乡长公主放了心。
忽然,有人自殿外踉跄着冲进来,口中慌乱喊道:“陛下驭龙宾天了!”他似乎是喊完了才注意到殿中的异状,于是环顾了一周后,眼一翻,软倒在了地上。
众人都瞧的清楚,这人正是陛下身边侍奉的王内侍,于是纷纷大哭起来。
胡皇后脸色雪白,身躯不住地摇晃,不过仍坚持着没有倒。
梁襄也哭,哭完了,他从南乡长公主手中夺回长剑,指向胡皇后,高声道:“陛下康健无病,怎会乍然有此事!定是为你这毒妇所害!你杀我父在先,弑君在后,我梁氏子孙,岂能容你!”说着,抢步上阶,同时挥出手中长剑。
胡皇后颈部中剑,鲜血飞溅而出,可是她一声也未出,仿佛未有察觉。她还那副听到梁固身死时的恍惚神情,哪怕她倒地气绝身亡时,亦是如此。
今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。
但是已经不重要了,局势已然明朗。
南乡长公主是个聪明人,她很快有了决断。
她转过身去,看向殿中众人,想要说话,但是没能发出声音,她咽了咽,再一次张开了口:
“……国不可一日无君……”
她待再说,可是又没有了声音。
无数双眼睛望着她。
她突然转过身去,跪倒在金阶前,叩首,“妾拜见陛下。”
南乡长公主已做了垂范。
此时不跪,是何居心?
于是除却胡姓族人外,其余众人无不叩首山呼。
正是在这山呼声中,钟浴着剑一步步走上了金阶,走到了梁襄身后。
梁襄站在御座前,脚下是胡皇后的尸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