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英(97)
众人声势浩大的山呼仿佛浪潮,一下又一下打在他的身上,使他神魂震彻。
他看殿中跪伏的人群。
他高高在上。
他享受着此刻。
这是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景状。
如今已然成真。
他仿佛踩在云上。
一切都是值得的,兄弟也好,亲父也罢……
都是值得的……
然而下一刻利剑穿胸而过。
第52章
长剑脱手,哐当一声坠地,跌撞着滚下金阶。
咚、咚、咚、咚、咣……
大殿一片寂静无声。
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变故。
梁襄想要回头。
可是不能。
太疼了。
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喘气。
喘气也疼。
他整个人正处于一种混沌不清的状态,眼前只有白雾。
只有白雾。
还有一道飘忽的声音,带着轻笑,断断续续,飘飘荡荡,仿佛由鬼魅发出,自远及近……
“……一切近在咫尺,不是么?”
又是笑。
这笑好似微风,轻柔地拂过他,他感知到它的触摸,甚至感到了丝丝的和暖……
“你想要的一切,就在你的眼前,明明你已经得到它了……它当然好,不然你怎么会为了它杀兄弑父?”
“如果你躲开这一剑,你会有什么?你要好好地想……你一定都清楚的,你想过很多次,是不是?”
“什么都不会有了,因为你就要死了……”
“六郎,这是我给你的地狱,你要细心感受……”
“你不是问我,谁是天下第一吗?我是天下第二,天下第一自然我的先生……不过他已经死了,所以我就是天下第一……我正是拿着他的剑,向你寻仇……”
“我来告诉你,他为什么会在那天一个人出去……因为那天是我生日……我在南,他当然要到高丘上去,这样才能望得见我……”
“你怎么能让他死在那天?你怎么能?你怎么能!”
身后的人真是鬼魅,梁襄想要逃。
他往前去。
利剑逐渐从他肉中抽离,那是深入骨髓的痛。
他摇晃着向前迈出了一步,待要迈第二不,剑锋又一次穿过他的胸膛……
这一剑正中心室,活人转瞬成了死尸。
尸体跌下金阶,滚出去约莫有一丈远,仰面停住,一双没有神的眼,空洞地张着。
钟浴走下金阶,在梁襄的尸体前站住,拄剑下刺,利刃穿透头颅,死而又死,再无复生可能。
钟浴拔出剑,提在手里。
一滴血,沿着剑刃滑落,在地上溅出一朵小小的花。
她抬起脸,扫视殿中诸人,不少人低头后撤,不敢直视锋芒。
钟浴提剑向外走去。
她已经做完了她的事,此刻只想离开。
众人自觉为她让出一条路来,没有人拦她。
她走的并不快,因为身躯很沉重,并且愈发的重,呼吸也重起来,近于喘……
她在难过。
明明已经结束了,她却没有得到松快。
痛苦又一次吞没了她。
梁通死了。
无论她做什么,他都不会再活……
她知道她一直都爱他,她想他在她知道的地方活着,活到一百岁……
他是为她死的。
他们分明相爱,却只能离散。散便散了,她已经不再想要得到他,甚至期望着与他再无干系……可他却因她而死,不肯放过她……
人生何以这般惨痛?
她想起见到他的第一眼,他那样年轻,那样俊朗,身上落满清光……
因她心中有这许多念头,人便失了敏锐,待她察觉异状回头,一切已成定局。
利剑刺进她的肚腹,鲜血浸透雪白衣衫。
她缓缓抬起头,与行凶者对视。
柳琳,高门贵女,窈窕动人,十六岁时离家向北,远嫁幽州做赵王妃。
她是钟浴的怜珍姊。
柳净客的柳,是柳怜珍的柳。
当初她们那样好,吃住都在一处……
钟浴看着柳琳,张了张口,想要喊些什么,可是发不出声音,只好苦笑。
柳琳神色癫狂,手上用力,剑尖自钟浴体中穿出,血淋淋十寸有余。
钟浴不看她的伤,她只看柳琳,而且竭力朝她微笑。
柳琳忽然哀叫一声,大力抽出了钟浴体内的长剑。
很疼。
钟浴难以支撑,跌倒地上。
她艰难地抬起头,还是看柳琳。
看她的神情,她既没有怨,也没有恨,只是难过。仿佛柳琳对她任什事,她都情愿承受。
“我没有看到你……”
她轻声说。
“要是看到了,我怎么也要和你说句话的……”
在柳琳面前,她永远是谦卑乖巧的妹妹。
“姊姊对我最好,是我最亲的人……”
当时她们都哭了。
那是什么时候呢?
十五年前。
沧海桑田,面目全非。
柳琳也还记得那些过往。
净客,一个她喜爱的妹妹,她答应过一生对她好……
可今日却是她亲手杀她。
她怎么还敢用那种表情望她?仿佛无德的是她。
怎么会呢?
她也曾把她当作至亲,她那样爱护她,到头来却是她伤她最深。
她叫她知道什么叫做引狼入室。
就是她,把她的人生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她不要放过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