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上交了沙雕穿书系统(261)
但因为美丽非凡,沐晨才大感匪夷所思:
“那其余人呢?”他不由疾声发问:“他们就这么坐得住么?”
向亮稍稍叹了口气,面上浮出了极为微妙的表情。
“倒未必是坐得住。”他轻声道:“实际上被齐王托付过的重臣们都已经在动笔了。只不过……需要做些斟酌。”
“斟酌?”
“是的。”向亮道:“主要是一些文学上的——修辞问题。”
沐晨终于茫然瞪大了眼睛。如果为了招降一事而需要反复思虑天下局势,那么尚在他的理解范围以内;但这神来一笔的“文学修辞”,就真是奇峰突兀,浑然超出正常人的思考能力以外了。所以他只能喃喃重复:
“文学修辞?”
向亮叹了第二口气:
“东晋以来,名士们都以清谈玄言为上,鄙夷琐碎操切的俗务。以士族的风尚而言,总不能为了区区招降拿叛,就敷衍搪塞出一篇不堪入目的招降书。”他道:“再说重臣们也不是不写,只不过是要字字斟酌、反复推敲,力争写一篇可以流传千古,足以与苏武召李陵书、丘池与陈伯之书相提并论的佳作而已——或者就算不能作此千古文章,也总不能潦草行文,丢人现眼。所谓临大事而有静气嘛,就算泰山崩于前,那也总得耐心把文章写好再说……”
说到此处,向亮微微一停,总算没把最生猛的料给抖搂出来——据齐王所说,那诸位重臣们在文学上的高追求也不是一日两日,因此都算不上特意针对——要知道数年前北朝先帝御龙宾天,都省大臣奉命草拟遗诏,当时为了几个典故的工稳,几位相公们可是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激情互喷,乃至于险些耽搁了登基典礼的吉时。
有此礼崩乐坏的妙事珠玉在前,那现在讲究讲究词句,似乎就显得颇为可以谅。因而向亮为沐晨开口解释时,心中居然还相当平静。但沐晨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心理建设,刹那之间只觉有某种虽然不懂却饱受震撼的冲击,竟然愣愣的有些说不出话来。他茫然举目四望,却见对面萧绚神色平静,俨然是不以为奇。
——于是沐晨受的冲击更大了。
他转了转眼珠,但只能憋出一句话:
“这些人就是如此行事的么?!”
沐晨虽是脱口吐槽,但目光犹未从萧绚处收回。于是萧绚欠一欠身,颇为平静的开了口:
“扬清抑浊本就是数百年的风尚,各位公卿们出身贵胄,平日讲究一下文章辞藻,也是耳濡目染所成,实在难免的事情。”
或许是看到衡阳王殿下仍然惊愕难解,于是萧绚想了一想,补充了一个案例:
“先前圣文神武皇帝在位的时候,每日朝会议事,都要命人当众诵读《道德经》,而后君臣各抒己见、辨析玄理,终日不息。就是后来御驾亲征,皇帝也要随身带着几个口才出众,精通老、庄的舍人呢。”
言下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。相较于临阵读《老子》,北朝讲究一下词句又算什么呢?
的确不算什么,只是将气氛彻底干无语了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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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此沉默长久,沐晨转头看向窗外,眼见得外面渐渐青草茵茵,不觉喷出一道粗气。先前他们以无人机勘探长安郊外的地形,目之所及却全是疏忽荒废、几乎都长了草的田地。按理说北朝平安了也快要二三十年,天子脚下实在不该是这样的景色。今日与萧绚等寥寥数语,却恍然解开了先前的疑惑——原来中古时代士庶区隔太久,世家子弟们高高在上数百年,居然将最基本的经济俗务都鄙夷如尘土。这些名士们醉心于辞藻玄谈,连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可以弃之不顾,何况区区的农耕田亩?搞不好人家驾车经过郊外田地,还格外能欣赏这“草盛豆苗稀”的乡土之美呢。
但正是恍然领悟,沐晨才觉得大为惊悚。他原先在历史组的指导下读过《颜氏家训》,见书中形容贵胄子弟“肤脆骨柔,体羸气弱”,“射则不能穿札,笔则才记姓名”,见到马嘶都以为是虎啸,种种荒唐实在匪夷所思。但而今实时映照,才知道这些全然是实写,实在没有掺杂一丁点的文学创作。
求田问舍锱铢必较,本来是贪婪陋俗,不足为训,但如果士大夫们连区区田舍都已经不愿挂怀,而一心痴迷于虚浮玄谈,那么江山社稷将会是什么前景?一个阶层腐朽到连贪婪无耻的动力都没有了,那么它所依赖的秩序还能维持多久?
如果以现实而论,那么这秩序的确已经维持不了多久,历史很快就会选出尔朱荣与侯景来。一位将北朝士大夫们沉了黄河,一位将南朝士大夫们送进长江,干净利落,轻松了账——只是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残酷。
当然,这样的残酷血腥,正是穿越者们极力所要避免的。但今日放眼眺望田中杂草,沐晨心中的忧虑终于不可止息。而千种万种担忧,汇聚而来只有一句话:和这样的虫豸在一起,难道能治理好国家么?
——想来是很难的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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沐晨靠着车壁默默怅然,而向亮兀自眺望窗外。如此寂静良久之后,坐在对面的萧绚却渐渐坐立不安。所谓“君忧臣辱”,眼见君上如此忧虑,臣下不能不尽到谏言的本分。尽管以萧绚的地位实在没有说话的资格,但他思虑再三,却还是不能挣脱那点国士报之的愚忠。于是这药人踌躇片刻,终于小声开口:
“殿下,治国首在得其人。只有招纳天下英杰,才能吐故纳新、焕然与万民更始。正所谓唯才是举,不论清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