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上交了沙雕穿书系统(303)
一般来说这思路的确没有差错,但夏虫难以语冰,人类的想象力永远无法超越知识的极限。沐晨再次招了招手,又从萧绚手中接过了一盏小小的油灯,俯下身来照亮了木箱,仿佛是想为殿中的大臣们一一展示证物的细节。
但很快,灯光下蜷曲皱缩的票据上渐渐浮出了漆黑的墨迹。这些墨迹蛇一样的游动生长、如藤蔓般彼此连接,最后拼凑成了一个飘逸而又挺秀的楷体小字:
“崔”
这是光敏材料在特定波长紫外线照射下独有的显色反应,微光之中墨迹淋漓生动,惟妙惟肖的还原出了债券主人签字时每一寸笔锋的细节,仿佛最精细的临摹。
也正因如此,大殿中才骤然安静了下来。朝中的公卿们都是浸□□法已久的名士,当然不会认不出这笔法框架的风骨。更何况,就算京中不熟悉笔墨的浊官小吏,也应当听过大相公昔日以百万钱迎娶清河崔氏女的佳话。
……只不过居然在债券上都签署了夫人的姓氏,是否该感叹一句伉俪情深呢?
大概这一招来得太狠太猛烈,浑然出乎意料之外。在那么一刹那的功夫里大殿中居然无人说话,公卿们眼神发直紧闭双唇,好像已经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脸色。
当此风波汹涌沧海横流之际,才愈发显出了众位臣工折冲于官场修为。尽管猝不及防间被这来历不明的外人来了个偷袭,但迥然不同于那些呆若木鸡的寻常官吏,大相公依然维系住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重臣气度。他面上的惊愕之色一闪而过,随后波澜不惊,归于平静。
但这样的事显然不能用缄默轻轻滑过。当此千钧一发之际,御座上的至尊依旧一言不发,跪坐于大殿前侧的杨尚书却扶桌缓缓起身,拱手向上方行了一礼,神色极为郑重。
“臣有一言。”他道。
至尊面无表情,只是微微颔首。
满殿的大臣罗列跪坐,匍匐着不敢直视龙颜,心中却渐渐升起了寒意——杨尚书与大相公多有龃龉,仕宦数十年以来龙虎相争,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。而今风波骤起,大相公冰山将倾,杨尚书会趁机进言什么,已经是不问可知了!
杨尚书稍稍整理了衣冠,而后一揖到地。
“臣请陛下睿明圣断,立即诛杀殿中胡言妄语,离间君臣的贼子小人。”
至尊脸上终于浮现出了茫然的神色,仿佛还没搞懂这突如其来的变故。他在宝座上倾下身体,注目凝视着杨尚书的神情。
杨尚书的神色依旧镇定。他抬手拔出发簪,仔细取下了头顶的进贤冠,而后匍匐跪倒,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。
“臣请陛下睿明圣断,立即诛杀殿中胡言妄语,离间君臣的贼子小人。”他道。
这是臣子进言时最后也是最大的武器,所谓的挂冠力谏、以去就而争;至此君臣之间底牌尽出,再无转圜的余地。
一阵漫长而冷肃的沉默之后,跪坐于杨尚书之后的大臣们依次站了起来。他们同样摘掉发簪取下了进贤冠,而后匍匐跪倒,行了一模一样的大礼。
“臣请陛下睿明圣断,立即诛杀殿中胡言妄语,离间君臣的贼子小人。”他们道。
满殿的大臣们逐一下跪,或是果决或是迟缓,甚或畏畏缩缩,惊惧不安,但最终无一人稍有犹豫。事已至此,即使最迟钝愚鲁的浊官,也终于能领会到了杨尚书寥寥数语中森冷的警告——这不再是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了,甚至也与囤积居奇无关;满殿卿士衮衮诸公,又有谁能一清如洗,素丝不染?如若真让至尊拿捏住了大相公的把柄,拿捏住了公卿们的把柄,甚而言之拿捏住了朝廷百官的把柄,那么搜求锻炼,罗织株连,牵扯出的罪状将无穷无尽,莫可想象——直到君权彻底压垮臣权,百官俯首帖耳,沦为至尊坐前摇尾乞怜的走狗。
这绝非党争夺权落井下石的时候。既尔君臣之间图穷匕见,冲突已然不可掩饰,那么公卿们若不能同进同退,就势必被分而治之,乃至一败涂地!
在沉默的刹那之间,无言的默契已经达成,从前至后从高到低,由宰相尚书而至侍郎洗马,所有的大臣逐次摘冠下跪,一丝不苟的行礼叩拜,神色虔诚而又庄重,仿佛恭敬侍奉神明。但寂静之中衣衫窸窣,隐约却带着刀刃一样凌冽的寒气。
齐王正襟危坐,依旧一言不发。眼见风波突起,他稍稍有些不知所措,但心中不算怎么紧张——现在群臣集聚殿中,宫外被禁军重重封锁,即使场上立刻起了什么严重的冲突,齐王也有信心控制局面。唇枪舌剑自然不如真刀真剑,无论怎么讲,都是优势在我。
当然,与朝中众臣势如水火,绝不是国家之福。若以常理而论,此时至尊正该稍退一步;即使不愿放弃囤积居奇案,至少也该将殿前妄言的小人重刑处死,以此宣示圣人仁爱宽慈之德,绝非有意罗织株连,与群臣百官为敌。只要不是罗织株连、一网打尽,君臣之间亦能重归旧好,继续做同床而相异的大梦。
但这个选择显然比直接翻脸更不可能。齐王踌躇再三,还是只能紧闭嘴唇。
在这样的大事面前,满殿的公卿自然也有充分的耐心。他们一动不动匍匐在地,冷静而静默的等待着君王的反应,彼此之间再不发一言。这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,直到殿中突地多了一道短促的笑声。
伏在殿前的杨尚书缓缓直起身来,面无表情的盯着神色怪异的沐晨——在满殿匍匐的群臣中,唯有这来历不明的外人依然站立不动,赫然有种鹤立鸡群的突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