摇风记(184)
景夙坐在龙案下方一侧,喝着上好的热茶,景司忆在龙案上握笔勾画,合了折子迭到批阅完毕的奏折堆里,又蘸墨润笔。
“陛下果真要这么做?”景夙端着茶盏,觉得皇帝的决定过于鲁莽了。
景司忆淡淡“嗯”了声,笔尖在砚池边刮了刮墨,垂着眼睫道:“尹家把持金吾卫太久了,是时候物归原主。”
“倘若黔渡尹家进京向陛下讨要个天理呢?”景夙用茶盖拨着茶面,事情要做便要做绝了,事后的尾巴统统都需清理干净。
“天理?朕就是天理,他们若有脸来要,朕会念及先帝给的。”景司忆阅览折子里的内容,淡漠说:“只要他们有这个胆。”
景司忆想起了事,抬眸看向景夙问:“我昨日与皇叔说的,皇叔可安排了?”
景夙捏茶盖的手轻微地顿了下,温和道:“嗯,苦夏已经派人进宫了。”
“那便好,皇叔办事,忆儿放心。”景司忆没再往下问仔细,至于给温离找了何样的人,全凭景夙作主。
景夙执掌摇风令,一令可号召隐没于江湖处的各路侠客,遇事需要调动人手,龙延东畔即可召来数千人,区区一个更不在话下。
温离穿戴好,将随身玉佩藏到胸口,偏殿大门传来敲门声,温离想着大概是皇帝派来传唤的公公,道了声“来了”。
温离从里拉开了门,殿外空荡荡地望不见半个人影,忽然衣角紧了紧,他低头看去,跟前竟站着个只到他腰身的小姑娘,容貌生得杏脸桃腮,发顶结有两只小花苞,内搭紫衣萝裙,外边裹着雪白的狐皮,眼睫毛浓密细长,衬得一双大眼睛明亮得不行。
景氏女眷不在宫中,这小姑娘是哪位大人的千金,居然跑到了永延殿来,一路上怎地没人拦住,他略微俯身问:“你父亲是何人,我令宫婢带你去找。”
小姑娘眨了两下眼睛,松开手里揪紧的衣料,默声先双膝跪了下去。
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叫温离讶然,他退后一步问:“你作甚?”
小姑娘仰头看他,目光炯炯,郑重其事般道:“阿闫萝给主上跪安。”说完,犹自给温离磕头。
温离闻言茫然,没听明白这小姑娘话里话外的意思,他张望四周无人,把人叫起身来,免得不明是非的人瞧见,以为他在欺辱一个小丫头。
他敞着殿门回到屋内坐下,阿闫萝自然地跟了进来,方才石太医开药时唤人端了温水,是给他送药用的,他倒了杯递给这小姑娘,问:“你在永延殿行走无阻,说吧,你来这有何事?”
阿闫萝见温离落座,她也落座,垂眸睹着面前的一杯水,举止不紧不慢地双手捧起,再抬头看了看温离,郑重道了声“谢谢”,神情认真地嘬上一口,又从容似的落下茶杯。
一系列的动作看似正常,温离却觉得好生怪异。
阿闫萝正襟危坐,小手摁在腿上,蹙了蹙眉似乎觉得不妥,又搭在案上双手交迭着,像在学堂念书的孩子。温离将小动作都尽收眼底,二人目光交汇,阿闫萝紧张地抿了唇线。
温离稍稍敛眸,阿闫萝便慌张地耷拉脑袋,倏地是记起了事,从狐皮兜里掏了两下,抓出来一只略小的荷包,两只手递去温离眼前。
温离瞄着荷包没接,阿闫萝身板前倾又递近了寸,示意温离拿。
“何物?”温离接过,问。
阿闫萝唇瓣微张,像呼之欲出的话卡在了咽喉,从牙缝里为难地挤出几个字:“苦夏写的。”
“摄政王身边的侍卫,陈苦夏?”温离依稀记得他们在桥下有过一面之缘。
阿闫萝木讷地点点头。
荷包里是陈苦夏写给温离的一卷纸条,写明了眼前姑娘的姓名和来此的目的,最后还附上了一句话,阿闫萝自小尝尽百毒不死却伤及了脑子,损坏了身骨。
温离大致清楚为何他会觉得阿闫萝举止怪异,遭人毒坏了脑袋,思维迟钝连着举手投足都变得缓慢。
可是,他即便需要帮手,也不该派个这副模样的。
阴雨连绵,偏殿内光线黯然,石竹替温离看伤时就命人掌了灯,他借着烛火烧掉纸条,还了阿闫萝的荷包。
“你会武功?”温离问完一瞬便发觉不合适。
阿闫萝把小荷包揣进狐皮兜,向着温离眨了几下眼睛,应该是在思考问题,少顷才像鱼吐泡泡般一字一字说:“我会杀人。”
温离被阿闫萝的答案逗笑,长得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蛋,说起话来倒是挺狠,他衔着笑意问:“杀过几个?”
阿闫萝盯着面具后含笑的眼,不太明白温离为什么会笑,她掰开手指一根根地数。
陈苦夏安排的人能在永延殿内行走自如,那就是皇帝的意思,温离半信半疑地审视一番正沉浸在掰手指的丫头,想必是深藏不露。
“慢慢数,不着急。”温离起身时道:“你好好待在殿中,勿要乱走动。”
阿闫萝没理会温离,脑瓜子里全是一二三四五……
温离关紧殿门,找来了两名宫婢,“盯紧她。”
“是,大人。”
宫婢又询问温离要去何处,说是好为大人前头领路。温离挥手道了声不必。他知道御书房的方向,并不是一个时辰前曾去过的缘故,而是心头的那股莫名的熟悉感给他指引的结果。
在温离问皇帝是否乘坐轿辇时,便意识到了。
温离是第二回进宫,第一回面圣还不曾有过那么强烈的感觉,许是未有进到深宫处,所以当时的自己没有丝毫的察觉。
他挥退宫婢,仅凭自己的那份失忆后任然遗留于心的熟悉,试着走到御书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