摇风记(404)
景司忆披氅衣,手指勾着暖手的炉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赏雪,听李庆祥禀报,他未动,只道声“宣”。
季燃与白夜到亭内跪拜,他回过身,睥着低低的头颅,说:“跪着回罢。”
“谢,陛下。”二人齐声谢恩。
“谁和朕说说南下的经过?”
季燃主动道:“此事乃草民办事不利在先,该由草民先行请罪。”
皇帝准了。
雪絮扬入了亭子,起风了。
景司忆听后,没作问话,倒同一旁默默无言的白夜问:“附大人还好?”
白夜愣愣,方反应过来皇帝问的何人,垂首答说:“谢陛下记挂,主子未受伤,回江阳后得知北上任务便立即动身了。”
皇帝叹气,“不必你说朕也晓得。”他恩准温离随使团北上,也是因着为国的北都侯,能见一面算一面,就当他在弥补罢。
“你呢,你和你主子的遭遇,说说。”
白夜如实答了。
景司忆听着觉着没什么疑问便叫太监领白夜出宫,独留了季燃。
“而今你亲族皆亡,只余你与你妹妹和朕的母后还活着,虽说有负朕的重托,但无功劳也有苦劳,念此份上,朕之前的承诺依然作数。”他睥睨脚下,眼神平静说,“这也是看在母后的面子,此后要感恩戴德,以你父亲为戒。”
“是!草民叩谢陛下天恩!”季燃感激地重重朝坚硬的地板磕了个响头。
“嗯,退下罢。”
皇帝下了令,须臾,脚下之人纹丝未动,背朝天,额面抵着地。
“是还有何事?”
季燃闻言,皇帝既已问了话,他便不敢再拖着不语,“草民确有一事。”
“说罢。”
“是。草民是否,是否有考科举的资格?”
景司忆诧异,叫人问得不明所以,“贱籍以上均可,平民为何不行?”
季燃明了,忙拜谢皇帝。
景司忆眺着走远的背影,心下猜得八九不离十。
走出御花园的季燃未直接出宫,他命宫女替自个向太后传话,想着阔别多日,见一见的,顺带问问杳杳过得如何。岂料宫女直接回绝了。
“陛下有令,谁也不允打扰太后娘娘礼佛。”
“礼佛?”他心一咯噔,姑母是从不礼佛的。他想想,谢过了宫女改道出宫了。
走过皇城处,议政堂的会也散了,秦尧跨出门下阶,一道的还有顾书哲,俩人着官袍同步,恰巧在屋舍间的路中觑见了渐行渐远的季燃,白茫茫下独自行走,在偶尔擦肩的官员里显得几分凄楚。
家逢巨变,那京城中曾人人夸赞的才子如今落魄至此,人影消瘦。
“若不是还有个姑母太后,怕是难逃一死。”秦尧抱卷轴收了视线,颇感慨,“权势当真是好啊。”
顾书哲并肩,偏眸睨口无遮拦的秦中丞,提醒说:“为你这官袍小声点。”
他不动声色左右瞧瞧,见周围无人,压嗓子道:“陛下不动是在敲百官的心思,要杀要留全凭陛下作主,即便是皇太后,监禁也不过陛下一言。”
“陛下的心思是越来越深沉了。”秦尧望着高大的城墙。
“自古帝皇,如此。”顾书哲这般意味深长,又忆起远离了京城的挚友。
荣升高位,是是非非的,也不再那么纯粹了。
这大概就是沈璞离开的原因。
朝堂是渊,永远没有水清的可能。
“报——”驿站信差卸刀冲入大殿,“禀陛下!阵前战报,江阳于十五日前失守!”
景司忆批折子的笔一顿,红墨在纸面晕开,他抓笔杆的手指微微发颤,脸色难看却未发作。
北楚出兵了,武朝竟还未撤兵回防,这是死都要咬下南晋的一块肉啊。
温离入境转船,已经是初冬后了,玉屑纷纷扬扬下着,他戴斗笠,牵着马踏上了北楚的国土。天下经历无数次大一统,尽管各方割据千百回,但文化上的差距大同小异。温离离开江边走进暨州的小镇,买了些干粮和酒,如同上回般,留了纸条交给李家在小镇营生的铺子,往京城和江灵两地传,再度策马赶往约定地点,易州。
与此同时,裴逸率使团过境,由与北楚边境驻军派兵护送,走陆路抵达易州。
温离策马走得比裴逸的马车快,看天色考虑是否在途径的村镇作夜宿的打算,不过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在赶路。
仲冬雪夜难行,他敲响去往易州必经的一家驿站的门。
开门的驿卒瞅了两眼用布巾裹头,挡严实下巴尖的来人,穿皮裘,牵匹马,没自行出示任何身份腰牌,随即眼神不善,喝道:“这里不留百姓,走开!”
趁驿卒将门关上前,他出声问:“请问南晋使团可来过此处?”
驿卒一听停下动作,仔细打量起眼前人,收敛了点脾气,“没有,你问这个做甚?”
“多谢。”温离得到想要的答案,道声谢便牵马离去。
留驿卒原地丈二摸不着头脑。
温离顶着劈头盖脸的风雪又步行段路,直到遇上一家乡野农户才给了点银子,暂歇在他们屋外的棚子内,靠火盆取暖坚持一晚。翌日风雪停后,他向农户要了热水把喝光的酒壶装满,自己嘬了两口暖和身子继续上路。
他的两颊冻得又红又干,嘴唇也裂了,长途跋涉令他完全没精力再去顾及这些,只埋头迎风霜雨雪,一心扑往一处。
快入深冬,夜黑得早,傍晚那会温离在关闭城门前抵达易州。
城中不到宵禁,他打马过街,寻思片刻,记起有处客栈是李家私下的产业,中途问了几回路人拐了几条巷子终于找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