覆局(59)
赵洵点了点头,范义才接过那碗粥。
章翁含着热泪,又去灶房盛了一碗粥,与章婆婆分食了一张烙饼。
窗外鸦声阵阵,红日渐渐隐匿于灰暗的云层之中,整个大地被朦胧暮色笼罩着。
赵洵又闲问了些关于收成和赋税的事,方才起身告辞。
回去的路上,徐予和继续窝在角落里。
赵洵眸色深邃,嗓音低沉:“那些粟米白面,是章翁将来纳赋税用的,他们平日里都不舍得吃,只是见我们去了,才愿意拿出来。”
徐予和抬头,“我知道。”
“他们的儿子十几年前去参军打仗,没能回来,议和之后,天下是太平了,可他们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。”
徐予和问道:“因为赋税吗?”
赵洵眉心微低,单手覆上额头,“只要岁赐一日在,百姓的赋税就永远不会真正减轻。”
大梁朝廷实行轻徭薄赋之策不在少数,但是很快,又会有其他杂税冒出来,原本少收的赋税,不过是换了个名头重新进行征收,压在百姓身上的担子丝毫没有减少。
“今春雨少,不知往后是否还会大旱,再过几个月,便到了夏收时节。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。
徐予和知道他所说何意。
到了夏收时节,又要征税了。
父亲他们主和,是为生民不再遭难。
赵洵他们主战,亦是如此。
每一方都是为民着想,每一方都利弊共存,她实在想不出哪个决策更胜一筹。
虽然他们的政治目标相同,但是选择和手段不同,就会产生斗争,这是无法避免的。
“好了,不说这些了,”赵洵挺直腰杆,眉眼多出几分温柔,“你不是奇怪他们为什么叫我李小官人?”
徐予和点了点头。
“那是我母亲的姓。”
徐予和一言未发,静静地听他叙说。
赵洵神情平淡,从容一笑,“我不是先帝和太后所出,而是被他们认到名下,此事并非什么秘闻,朝中几乎人人皆知。”
徐予和低头想了想,“以前听过一些传言,只是不确定真假。”
其实她听到传言远不止这些,除了他的身世,人们最爱谈他的品行是如何跋扈,如何狠辣,说他仗着先帝和官家的纵容,党同伐异,坑害臣僚。
但是现在看来,事实好像并非如此。
至少他今日所想所做之事,许多官吏都从未想过做过。
赵洵低垂眼睑,长长的睫毛遮住他眼底的情绪。
“是真的,我的父亲,他是先帝的胞弟齐王。”
“他曾是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,那时候我很小,西羌还没同我们议和,他率军与西羌多次交战,与我和母亲很少见面,我很想他,很想很想,我娘被闹得没办法,只能带我去营帐里找他,可是后来……”
赵洵眼眶湿润,兵戈之声再次在他耳畔响起。
第032章 策马游(二)
风高吼急, 沙石乱走。
数不清的箭簇划破落日长空,穿过莽莽尘沙,疾啸飞来, 霎时间, 营地内火光四起, 兵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,惨叫声、厮杀声刺得人耳朵生疼。
那时还是稚子的他,哪里见过这阵仗,当场瘫软在齐王妃李氏的怀里。
父亲仓促披甲上马,吩咐亲卫护住自己和母亲,可羌兵实在太多, 他们根本无法突围,二十余名亲卫不多时便只剩下寥寥几人。
羌兵们骑着马,将他们团团围住,有亲卫挥刀砍去, 却直接被挑翻刺死, 那些羌兵煞是得意,叽里呱啦一阵,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, 就有一人目露凶光,纵马持枪朝自己和母亲刺来。
母亲把自己紧紧护在怀里, 躲开迎面刺来的兵刃,可那人很快又折了回来,他只看到有亮光在眼前稍纵即逝,便感觉有什么东西喷洒在自己头顶, 旋即又顺着头发、眼睛、脸颊、脖子慢慢淌下……
他恍然间觉得,母亲揽着自己的手好像松了一些。
恐惧与不安倏而袭上心头。
“娘!”
他惊恐地喊着。
可是回应他的, 只有呼啸的风声,与周围的厮杀。
他想回头去看,又发觉母亲手上的力度瞬间紧了许多,几乎要将自己融于血肉。
“洵儿,别……别回头……”
那些羌兵把着缰绳,坐在马背上仰天大笑。
“娘……”
泪水自眼眶涌出,混着血迹,从脸上滚落,他想捡起地上的刀同他们拼命,可母亲的手死死扣着自己,带出麻木的刺痛感。
羌兵们看着这一幕,笑得更为猖獗。
他目眦欲裂,满脑子都是杀了这些羌兵,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。
“阿宛!”
蹄声骤急,伴着一声疾呼。
那是父亲的声音,他心里忽然踏实许多,想着母亲应当能得救了,可母亲再也支撑不住,连带着他一并倒在地上。
“别怕……你爹爹……”
母亲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清。
他能感受到,母亲身上的温度正在缓缓流失,他抓着地上的草根,声嘶力竭地吼道:“爹爹,他们杀了娘,他们杀了娘!”
“洵儿别怕,爹爹来了。”
父亲带着一队人马疾冲而来。
可是“砰”的一声。
浓烟爆起,火焰四散,他们都连人带马都被瓷蒺藜(1)炸翻在地。
然而后面又有羌兵跟了上来,呈合围之势。
尘烟还未散去,他看到有个人影摸起掉在一旁的长剑,而后迅速站起身,挥刃砍杀那些羌兵,冲到了自己身旁,其他兵士们也都面无惧色,全部手持兵刃慷慨迎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