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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(291)

作者:木鬼衣 阅读记录

阿欢迟疑地点头。

苏青瑶见状,转了话题:“这次来找你,是想问问你想不想要老师的书?就是你从前看的那些。老师要回联大了,将来可能离开昆明,书太重,带不走。”

“要。”阿欢点头,声调高高的。

过几日,苏青瑶如约给阿欢送书。那是昆明最常见的晴天,蓝天、金日,空气白得好似新造出来的宣纸,绿树藏在纸后,有个淡色的轮廓。两人在门口分别。苏青瑶走出一段路,回眸,见阿欢仍留在门口,便招手,示意她回屋。她转身,又走出一段路,再回眸,见阿欢仍守在原处,一动不动。天蓝得瓷实,压在她们头顶。苏青瑶迈着大小不一的脚行进,时不时回头,见阿欢的身影越来越小,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。

夜幕降临前,是极为辉煌的落日,苏青瑶独自走在原野,远处扭曲的怪树,近处杂乱的绿草,都洒满了金屑。忽然的,头顶传来轰轰的响声,是日机吗?她仰头去看,并不害怕。

也在那一刻,苏青瑶坚定了回上海的决心。

她知道,不管路上发生什么,她都能应付得来了。

完成答辩,已是来年。苏青瑶受闻先生帮助,留在联大当他的助教,助教满一年以上,就有机会升讲师。午夜,她坐在书桌前,听到了屋外清脆的鸟鸣,也听到了遥远的斯大林格勒响起的枪炮声……战火愈发激烈,回乡之日遥遥无期。但在这持久的混沌的黑暗中,又能隐约瞧见胜利的曙光。

又过两年,日军节节败退,敌机远离昆明上空。

终于等到可以回乡的时刻。

苏青瑶当即向闻先生递交了离职申请。

离别前,闻先生刻了一枚苏青瑶的姓名章,赠予她,并告诫:“读书难,女子读书更难,断然不能颓废懒惰。”苏青瑶听教。而她的导师刘先生,虽然跟谁都合不来,但颇为护短。他帮苏青瑶写信联系了门下一位姓马的学生,引荐她去香港大学执教。

出发的那天,正遇上联大学生们游行。昔日的青年老了,新的青年们接过了号角。他们擎举几十个手缝的旗帜,嘶哑着喉咙高喊:“反对内战”,“中国万岁”,“我们需要和平”。

苏青瑶轻装上阵,骑着一匹矮脚的滇马,缓缓穿过游行队伍。马儿脚步沉重,缓缓走出校园,背后的呐喊声渐行渐远,似是台风来临前令人窒息的热浪。

回乡之旅,堪比千里走单骑。

苏青瑶与一群茶商结伴,走得千年前的茶马古道,抵达成都,再从成都换火车,缓慢而艰难地向东行。

动身前,局势已趋于稳定,苏青瑶知道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迎来迎来胜利。可真等到那天,八月十四日,她下榻江西九江的一间旅店,在山村。午夜时分,因一声足以震动大地的锣响,苏青瑶从睡梦中惊醒。她望向窗外,见当地的村民们蜂拥而出,敲锣打鼓,人人高举火把,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,在群山间不断地嘶鸣着,再遥远的欢呼声,此刻也近的像在耳畔沉吟。

——这是苏青瑶此生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象。

第二天一早,再出发,遍地红纸屑。苏青瑶在山林间穿行,清风拂面,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。

她没有直奔上海,而是向北,先回了一趟合肥老家。

祖宅荒草萋萋,前方那棵通天的古树被完全蛀空,歪斜着,三两只麻雀在枝头鸣叫。苏青瑶喊住一位过路的乡人,向他询问有关苏氏一族的消息,对方却说早已分家,族人有的早亡、有的惨死,有的逃亡别处,有的当了汉奸,有的搬到国外……

苏青瑶谢过那人,又问他借来一把铁锹。

她跨过残败的门槛,环顾四周,屋内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搬空,绿植爬满墙壁。按照记忆,穿过中庭,走到后厢房,她找到那扇紧闭了二十余年的朱门。

二十年弹指一挥间,血红的朱门也变得斑驳。

苏青瑶举起铁锹,一下砸断了被风雨锈蚀的铜锁。

来到那口长满苔藓的古井边,太阳晒得石砖温热,苏青瑶小心地坐下,鬓角依偎着井壁,闭上眼睛,就像趴在母亲的怀抱。

“妈妈……我来看你了”。

第一百七十四章 碧瑶

嘴唇翕动许久,最终只有一声发出,苏青瑶靠在井边,泪如雨下。哭罢了,她起身,铲掉井边杂草,将青石井栏冲洗干净。

做完这些,她久久伏在石井边,与母亲道别。

正当这时,古井的杂草丛中传来一声猫叫。苏青瑶循声找去,发现一只瑟缩的三花猫,不过三个月大。它耳朵压低,朝两边展,正警惕地冲苏青瑶哈气。

苏青瑶环顾四周,没看到母猫的踪影。

“你也没有妈妈了吗?”她柔声叹息。

小猫好似听懂了她的话,耳朵慢慢竖起,走出来,来回蹭起她的小腿。

苏青瑶见状,抚摸两下它的脑袋,而后拎起后颈,像刚完成分娩的母亲那样,将它抱入怀中。

“好吧,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了。”她喃喃着,碰了下它的额头。

有了小猫的陪伴,余下的旅程走得飞快。

抵达上海站那日,是下午,火车轰隆隆地驶入站台,呕出一团白烟。苏青瑶隔着车窗玻璃,看向拥挤的站台,挑夫、村妇、先生、阔太太、流浪儿……熟悉又陌生的景象,仿若花窗玻璃的碎片,一点点拼凑出上海的轮廓。

下车,她招来一辆黄包车,朝谭碧信中的住址奔去。

目光擦过车夫湿透的背心往前看,熟悉的景物迎面扑来。穿云的高楼亮着几百只玻璃眼睛,眼睛下方,张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,是斑、是痣、是痘。再往下,凌乱的线条戛然而止,成了一道笔直的沥青路,路旁无穷尽的电线杆,则是都市整齐的牙齿。“叮铃铃,叮铃铃——”,电车发出急促的呼喊,在唇齿间穿梭。马路的尽头,走来一群摩登女郎。她们穿着短到膝盖的旗袍,烫发高高耸立,堪比违章建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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